“景仁举止言行,弟敬仰至深,虽几十年来对古之‘礼’、‘乐’争辩不休,势难调和,但相处知心,争亦坦然,辩亦坦然,数月不见,颇焦心神。去年春时,弟与景仁登游嵩山,拨散荆棘,攀越岩峰,倘祥于山水草木之间,沐浴于云雾仙界之中。景仁虽年近七十,策杖而行,举步有法,措足有则,弟扶臂牵衣,窥视良久,忽从其举止之间,悟其行路之道,遂题于嵩山寺院以记:‘登山有道,徐步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慎之哉,其旨远矣!’”
司马旦拊掌赞叹:
“‘慎之哉,其旨远矣!’此岂登山之道,亦行世之道也。”
司马光拱手告知:
“去年此时,兄居涑水老家,弟不及请知,即邀景仁移居洛阳为邻,以便就近求教,景仁欣然允诺,并答应在辛夷花开放时节即卜居洛阳,谁知”
司马旦大笑:
“好,好!若景仁居此,我亦可相儒以欢了。‘前言如不践,山蝉又笑人。’山蝉笑者,只怕是君实盛情之不足啊!何不再致诗促景仁早日成行。”
司马光笑而拱手:
“恭请兄长联句成诗,共邀景仁居此。”
“脑力不济,勉力为之。”司马旦点头,笑谓范祖禹:
“淳甫,请你接纳转达司马兄弟对你祖公的再次邀请。”
范祖禹拱手作谢,急忙提笔作录。
司马光吟出:
壮齿相知约岁寒,
索居今日鬓俱斑。
司马旦接吟:
拂衣已解虞卿印,
筑室何须谢傅山?
司马光接吟:
许下田园虽有素,
洛中花卉足供闲。
司马旦接吟:
它年决意归何处?
便见交情薄厚间。
司马光纵声大笑:
“结尾妙绝!‘它年决意归何处?便见交情薄厚间。’情感急切,形同激将,景仁除卜居洛阳,无路可走了!”
司马旦也笑:
“倚者卖者,诗不成诗,倒有几分霸道了。”
范祖禹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长辈相知相谊,古今罕见,祖公读得此诗,当翘首洛阳,饱饮而醉。”
在这醉心的笑声中,司马康带着一个年轻干练的官吏走进弄水轩。司马光远远看见,高声招手而迎:
“刘郎至矣,当先饮三杯!”
司马光招呼的这个刘郎,名叫刘安世,字器之,河北大名府人,时年二十八岁,熙宁二年进士,时任洛阳御史留守台司理院文书。司马光遭贬至洛阳修书,刘安世不避世俗轻薄,常入“独乐园”问讯求教,并以微薄之力,解司马光生活上之所急,与“独乐园”里的人都很熟悉。
刘安世走进弄水轩,向司马旦、司马光、范祖禹拱手为礼,并致问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恭呈于司马光。
司马光打开文书一看,《状告恶奴行凶案》几个大字展现在眼前,他大惊失色:
状告恶奴行凶情由。是日辰时三刻,有“独乐园”恶奴名吕直者,倚仗判西京御史台、提举宫观使司马光之势,逞威杂买务,霸买欺市,以扁担为凶器,追殴朝廷命宫,气焰凶炽,无人敢阻,黎庶呐呐,无人敢言。致使被害负伤逃逸,卧床成残。此等藐视法度,大胆欺天之恶行,状呈司理院秉公勘治
司马光看完《状告》,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连声音也变得惊诧惶恐了:
“不,不,断不会有这样的事”
司马旦的神情也变得阴沉起来,无言地望着神情失控的弟弟。
司马光急语:
“断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样的恶行断不会出自‘独乐园’的。器之,这份状告必定是告错了”
刘安世神情亦为之怆然:
“晚生也曾作如是想,但状告上写得清楚:‘行凶’者是吕直,‘所仗之势’指的是先生,‘凶器’是一条扁担,‘行凶地点’在杂买务。晚生身在司理院,职在审理民讼,已察看过状告者冯安的伤痕,屁股上确有一道青紫伤迹”
司马光频频摇头:
“不,不,吕直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康儿,快找吕直来!”
司马康“扑通”一声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
“父亲,不用找吕伯了”
司马光一下子全然傻了,他如遭雷击,僵住了口舌目光。
司马旦长叹一声:
“家风丧尽啊!司马家累世恭谦仁爱,饮誉邻里,不意今日竟出了此等愧对祖先之事。君实,你就是这样地治家吗?”
刘安世已经查清,这桩案件是因谣言啄伤司马光而引起的,“义仆护主”本可视为正义之举,但自己是执法者,不能启示被告反诉于公堂。他已经看出,司马康可能是知情的,但这位一向埋头书案、不谙讼诉的善良公子,却在痛苦之中忘记了这关键的一环。
范祖禹心里明白,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的“状告”,是进一步对司马君实的中伤,并企图通过“讼诉”,在洛阳城掀起轩然大波。现时再向司马君实隐瞒“谣言啄伤”之事已无必要,只有挑明谣曰肆虐之状才能解除司马兄弟的误会。他开口询问刘安世:
“请问刘大人,这桩杂买务厮斗案件发生的原委是否已经查清?”
刘安世望着范祖禹,眼睛亮了:
“冯安状告上写得清楚:因霸买欺市而起。”
范祖禹断然否定:
“否!我听吕直诉说,杂买务争执厮斗一事,乃因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无端散布谣言,啄伤司马先生,而且用心阴险,语言恶毒”
司马旦、司马光面面相觑。司马康则突然醒悟了。
刘安世喜形于色,大声催促:
“冯安谣啄司马先生何事?请详加说明!”
范祖禹愤愤叙述:
“冯安谣言啄伤之一:《资治通鉴》之所以久不成,缘书局之人利尚方笔墨绢帛及御府果饵金钱之赐;冯安谣言啄伤之二:司马先生与邵雍、范镇等人的友谊交往形迹可疑;冯安谣言啄伤之三:司马先生表面喑哑于‘独乐园’,实与京都纷争暗中关联
司马旦、司马光惊呆了。
司马康急忙插话:
“今日午时;老仆吕直闯入‘读书堂’,诉说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谣言啄伤家父之词,我也在场,只是伯伯父、父亲、母亲受不了这迫害之苦,才匿而未报。”
范祖禹立即对“状告者冯安”进行反诉:
“刘大人执法明察。这谣啄毒词之一,是诬司马先生为‘不忠之臣’;这谣啄毒词之二,是诬司马先生在‘结党营私’;这谣啄毒词之三,是诬司马先生‘插手朝政’。言之不实,即为诬陷,诬陷者当罪。而且公开散布于杂务买,实为煽感动乱,煽惑动乱者当罚。老仆吕直,追随司马先生数十年之久,深知主人忠君忠国,廉洁爱民,公正无私,人格高尚,岂能容其小人奸人谣啄诬陷,遂挺身相争,维护公正,其功当赏”
刘安世霍然站起:
“请淳甫先生与公休世兄速将吕直供词上送司理院,晚生这就告辞了!”他走到司马光面前,取回《状告》,低声叮咛:
“先生慎而处之,洛阳园林繁多,林中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吱吱’叫的,只是几只麻雀,浓荫之下,还藏有秃鹰啊”
刘安世离开了,留给“弄水轩”的是沉寂、疑惑和恐惧。京都纷争的风暴闯入了“独乐园”,这里成了忧患充塞的场所。他们忧虑不解的是:这股风是从哪个穴洞吹来的呢?
司马旦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移动脚步,喃喃作语地向弄水轩门口走着:
“还是景仁想得周到,来洛阳干什么?还是住在许昌好,还是住在许昌好啊”
司马康急忙上前搀扶,被司马旦一手推开了。
司马光突然间也显得精神萎靡,脸显得更瘦更长了。在闭目长思之后,他开口道:
“康儿,叫吕直到这里来。”
司马康应诺离去。
范祖禹轻声宽慰司马光:
“老师不必甚虑,器之正直而机敏,会妥帖处置这件事的。谣言腿短,不会长久”
司马光吁叹一声:
“淳甫,这突来的飞祸,真是辞不及防,只怕我确是衰老昏庸了。谣言可畏,畏在自身的不省不聪。几年来,我蛰居‘独乐园’,专意修书,对京都的一切,不问不闻,与朝廷重臣,都断绝了交往,天日昭昭,诬我与京都纷争‘暗中关联’,我不畏惧。我与尧夫(邵雍);景仁等相聚相游,纯属友谊之交,既不议新法,也不谈朝政,心怀坦然,诬我在‘结党营私’,我也不畏惧。唯作《资治通鉴》一事,心存愧疚啊!自熙宁四年至今,已近五个年头,仍未全其功”
司马光话语未了,老仆吕直闯进弄水轩,跪倒在司马光面前,伏地痛哭:
“秀才,我闯下大祸了,你捆绑我送官衙吧”
司马光扶住吕直,也禁不住声音哽咽:
“莫哭,你的泪水使我无地自容啊!你我同庚,都是五十七岁的人了,你比我勇敢,面对邪恶,敢于挺身而出。你比我胆壮,敢于据理申辩。你比我有血性,面对邪恶,敢于抡起扁担。可我,一生至今,只会忍让、回避、退缩。你为我操劳了一生,在这须发雪白的时候,还在为我拼命啊”
吕直的哭声更响了:
“秀才,我”
司马光拍抚着吕直的肩头:
“莫哭了,为我再作一件大事吧”
吕直不再哭泣,连连点头。
“为我制做一个‘警枕’”
“警,警枕?”吕直抬头,不解地望着司马光。
“就是睡觉用的枕头。用圆木做,要圆、要光、要滑,我要在熟睡时翻身枕滚,落枕人醒。这样我就不会再睡懒觉了。”
吕直惊呆地瞪大了眼睛。
“康儿,从明天起,你把长编每四丈截为一卷,送进钓鱼庵。我为自己立下了规矩,每卷用三日删定,有事妨废延误者,早起晚睡以追补。请你们共同监督我!”
司马康泪水潸然而下。
范祖禹含泪摇头:
“老师年事已高,不可如此操劳”
司马光高声道:
“我不是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