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捋须大笑:
“老朽年已七十有七,行将就木,掌什么旗啊?唯愿以此衰老之躯,充当马前走卒之役,鸣锣开道,为贤者鼓吹,为能者呼号。连日所思,已为‘耆英会’觅得一位执印掌旗之人。”
司马光急声询问:
“此人是谁?”
文彦博从容作答:
“司马君实。”
司马光大惊失色,“啊”地一声呆住了。
画家郑矣作画完毕,掷笔于案,捧起画像展于司马光面前:
“司马公请审视,‘耆英堂’里唯缺公之形容啊!”
司马光惊慌站起,面对文彦博,拱手弯腰,声音发抖:
“潞公,此事万万不可!司马光才疏学浅,遇事懵懂,生性呆滞,拙愚无比,怎能‘开筵坐花’?司马光既无酒量,又无诗才,行酒无令,猜拳头晕,怎能‘飞觞醉月’?司马光黄面白发,骨瘦如柴,齿牙无几,胸背相贴,怎能‘鼓腹而歌’?只怕是敲破肚皮,也敲不出一缕声响的。再说,‘耆英会’以年七十为岁界,光今年只有六十四岁,怎敢僭列耆英高贤之列。潞公,请你网开一面,饶过晚生吧!”
郑免看着司马光惶恐怜乞的样子抿嘴笑着。
文彦博却频频点头,似乎动了恻隐之情,挽司马光之手娓娓而语:
“君实啊君实,你的申辩和难处,真使我心肠发软了!我知你平生好学,学则锲而不舍,锲而有成。‘开筵坐花’,必能改变你迂阔之性,‘飞觞醉月’,必能消散你忧郁之思,‘鼓腹而歌’必能强健你消瘦之体。君实年虽不及七十,但可依唐代洛阳‘九老会’破格吸引六十二岁狄兼囗入会的古例办理,此难题已迎刃而解。至于‘执印掌旗’之事,文彦博退让一步,待君实年满七十,再行击鼓升帐之典。君实,老朽如此办理,总不算强你之所难吧?”
司马光哭笑不得,望着眼前这位装聋卖傻、移花接木、城府深沉的老前辈说不出话来,在啼笑不得的摇头中,他似乎悟通文彦博的本领:近六十年的官场生涯,此公败而不落,落而不倒,也是一种才能啊!
文彦博对司马光的频频摇头似乎是视而不见,高声致语画家郑奂:
“郑郎,君实感谢你的丹青劳作,这幅画像该挂进‘耆英堂’了!”
司马光情急,单腿跪倒在文彦博面前哀声请求:
“潞公”
城府深沉的文彦博根本不让司马光把口中的话语说出:
“君实,‘耆英会’无你,则洛阳失色,大宋失色,天下失色啊。再说,文彦博也没有脸面走出这独乐园,也没有脸面去见洛阳的朋友了。”
司马光张口结舌,重重地低下了头,说出了一句文彦博需要的话:
“潞公,司马光从命了。”
正月十五日是上无节,“郑公园”里流觞溪畔的耆英聚会,可真是一场灾难的肇端!
郑国公富弼的园林,居洛阳园林之首,红墙内三十顷土地上的亭台楼阁、清溪、竹林、苍松古柏、花圃湖泊、幽径曲道,似乎采撷了洛阳园林所有风光的精华,成了大宋西京繁华璀璨的象征。今晚是上元节,华灯万盏,各尽奇巧,饰于高台楼阁、竹林溪畔、松柏枝头、曲径弯处,似繁星落于人间,在碧翠的苍茫朦胧中,织成了无数银河。一轮圆月爬上东山,用素波清光,凝视着松柏林间的“流觞亭”和“流觞亭”前一带九曲曼绕的“流觞溪”。
“流觞溪”是“郑公园”内天造自成的一方钟灵幽境。“流觞亭”是为彰扬“流觞溪”而建造的高台五间屋舍,都是郑国公富弼致仕后平日安歇会友的地方。
“流觞溪”岸边排列着郑国公府十三人组成的家彼乐班。她们盛妆珠玉、花枝招展,正在用欢乐的琴音歌声,为“耆英会”亮牌剪彩。一首流行于官衙、酒楼、妓院的迎宾曲响彻夜空。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佳宾,
鼓瑟吹笙。
月色银光照映着“流觞溪”畔择石而坐的耄耋英雄们:
七十九岁的郑国公富弼,须眉皓白,着裘袍皮帽,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坐在铺有豹皮的一块鹤状璞石上。富弼今夜神态优悠,兴致极高,拍膝和歌而唱,声音苍劲低沉,显示着主人的热情和慷慨;
七十七岁的潞国公文彦博,衣冠楚楚,着裘袍,戴皮帽,围狐尾,他是今夜“耆英会”的组织者,显露出兴奋和激动,他从一位乐伎的手中拿过月琴,濒水而立,弹弄不停;
七十七岁的司封郎中席汝言,眉飞色舞,着红缎飞云长袍,戴双翅红呢软帽,挺直了肥胖的腰身,乐呵呵地笑着;
七十六岁的太常少卿王尚恭,文质彬彬,着蓝缎锦袍,戴黑色毡帽,坐在一块铺有羊皮的舟状璞石上,也许因为着衣单薄,经不起夜风吹袭,不停地咳嗽;
七十五岁的太常少卿赵丙,神采飞扬,着紫色暗花锦袍,戴立毛护耳五彩圈,盘发于顶,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弄弦高歌的乐伎歌伎;
七十五岁的秘书监刘几,神情恍惚,着灰色锦袍,戴黑色软帽,正不停地转眸张望;
七十五岁的卫州防御使冯行己,神态昂然,着褐色缀丁戎装,坐在一块铺有棉垫的璞石上,残留着军人气概,目不斜视,一副气嘟嘟的样子;
七十三岁的太中大夫楚建中,神情懒散,着紫色锦袍,戴幞头软帽,手持一条松枝,搅和着溪水流波;
七十三岁的司农少卿王慎言,神情严峻沉稳,披貂氅,围狐尾,禁口不语,似在沉思;
七十一岁的太中大夫张问,神情激昂,着红色锦袍,戴红色软帽,顾盼左右而高声谈笑,旁若无人,自放自纵;
七十一岁的龙图阁直学士赵焘,举止不凡,着紫色锦袍,不戴帽子,盘发于顶,择溪水中一块露出水面的璞石而坐,双脚脱履去袜,拍打着冰寒的溪水,放声和弦仰面而歌;
六十四岁的司马光、是被文彦博破格拉入“耆英会”的,在这些“尚齿不尚官”的耄耋长者面前,他自然是排位最末。他着一件已褪了颜色的蓝色棉袍,戴一顶短檐护耳棉帽,撑着一副瘦骨前倾的身架,自觉地择溪尾之石安坐,颇显卑小寒酸。但他似乎不曾察觉自己的窘迫,默坐无语地欣赏着歌伎乐伎们的弹唱,似乎等待着这片人间仙境中即将发生的一切。
九曲婉转、清波缓移的“流觞溪”,无数盏蕉叶状、莲荷状的竹制金漆酒囗,满盛琼酿浮波而下,忽儿结伴旋转,忽儿倚岸停歇,忽儿追踪流波,忽儿分散泊于璞石之侧,天籁精巧、变化莫测。因为郑国公府几位开坛取酒、“斟酿、放囗的“酒博士”劳作于溪流上游的松柏浓荫中,更增加了这九曲流觞的神秘和雅意。按照“九曲流觞”之规,泊于石之四周,据石者必饮,饮尽必歌。于是琴声、歌声、谈笑声、促酒声、喧嚷起哄声,不绝于松柏林间。
郑国公富弼捧绎饮酒,和弦而歌:
九曲流觞坐语哗,
心境安信即为家。
切莫辞饮十分酒,
任人笑我满头花。
潞国公文彦博:
绿树华灯飞彩霞,
魂入酒乡不忆家。
醉眼朦胧君莫笑,
清波流水尽莲花。
司封郎中席汝言:
月色银光映酒囗,
笑语何时入万家?
惆怅繁星似有恨,
清晖莹莹是泪花。
溪水悠悠,流绎不绝,酒香溢漫于幽径园林,浸溶于月色银光,染透了湿淋淋的琴音歌声。九曲流觞既不“尚齿”又不“尚官”的任意赠与,已使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司封郎中席汝言、太常少卿王尚恭酒醉五分,已使司马光、楚建中、赵丙酒醉七成,已使卫州防御使冯行己、秘书监刘几、司农少卿王慎言、太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赵焘胡说八道了。
司农少卿王慎言已被酒力揭去了往日的稳健沉稳,冲垮了往日三思而语的牙关,在醉态踉跄中,解去貂氅,扔去狐巾,伸出双手,从流波中捞起飘动的酒囗发起了酒疯,他要乐班弹奏起乐府古曲,举囗望月,嚎着嗓子唱起了时下流行的一首民谣:
吏勋封考,笔头不倒。
广度金仓,日夜穷忙。
礼祠主膳,不识判砚。
兵职驾库,典了碎裤。
刑都比门,总是冤魂。
工屯虞水,白日见鬼。
这是不满朝政的怨词谤语啊!人们全然愣住了。司马光突觉如一盆冰水淋头,他不仅震惊于王慎言的不“慎言”,更震惊于朝廷六部的腐败黩职。
富弼毕竟是“耆英会”里年岁最高的长者,而且这样的怨词谤语是出现自己的园林,便高声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为王慎言解说:
“无疑(王慎言字),你是真的醉酒了!醉语无真,醉语无实啊”
王慎言没有回答,他在吐出心里的积愤之后,便一头倒在溪岸边痛快地睡去了。可七十一岁的赵焘,仗着酒力、晃悠悠地站在璞石上,大声高喊:
“不疑是喝喝多了,醉,醉了!把这首民谣唱、唱错了。姑娘们,起、起乐,我唱!”
乐伎们紧忙弹奏,赵焘指手画脚地破着嗓子唱起:
吏勋封考,三婆两嫂。
广度金仓,细酒肥羊。
礼饲主膳,淡吃韭面。
兵职驾库,咬姜呷醋。
刑都比门,人肉馄饨。
工屯虞水,生身饿鬼。
这不仅是怨谤朝廷,简直是用刀捅朝廷重臣的心肝,人们不只是感到惊讶,而是心如擂鼓般地惊恐了。富弼已是目瞪口呆,司马光头脑一片空白,民谣如此,民怨如此,朝政如此,不敢深思啊!不等司马光纷乱的思绪安静下来,七十五岁的卫州防御使冯行己又在醉醺醺地大声呼号:
“‘兵职驾库,咬姜呷醋’!士卒苦啊,有的连命也糊里糊徐地送掉了。郑国公、潞国公,你们知道吗?两个月前朝廷讨伐西夏的‘灵州之役’已遭惨败,四十万兵马中了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