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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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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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又被司马光一通诚挚、耿直、刚正不阿的慷慨陈词感动了。他重重点头。
  吕惠卿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司马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有所指的。“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指的不就是王安石吗?“读《易》未识卦交,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指的不就是曾布吗?所谓“高奇之论”和“偏激之行”,指的不就是“变法”吗?吕惠卿暗下狠心,不在皇帝面前扒掉司马光博学的桂冠,不逼着司马光亲口说出反对“变法”的言论来,是搬不倒这个庞然大物的。他趁着皇帝是非未定之际,向司马光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所语,既言简意赅,又深奥莫测,但其核心含意,仍是‘法存则治、法堕则乱’臣虽属‘读《礼》未识篇数’之流,但认为‘法随时变’乃是天道。天下没有不变之法,即使三代之君,也是因时变法,从不停顿。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记载:‘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记载:‘始和,布法於象魏’,‘刑罚世轻世重’,这‘饰’、‘布’、‘轻’、‘重’四字,不就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几年一变的,如唐虞时有‘五载修五礼’之说,《周礼》记载:‘十一岁修法则’,这‘修’字不也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一世一变的,如夏贡、商助、周撤、夏校、商序、周库之类都是。当然,先王之法也有百世不变的,那就是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这些君臣长幼之法了。司马先生博古通今,何其以‘萧规曹随’四字枉解法变之道,是否有欺君之嫌?抑或别有所图啊?”
  吕惠卿这最后的两句质问,根本不是争鸣,而是对司马光的审讯了。
  毕竟皇帝赵顼年轻,最怕大臣把他装在鼓里,成为一个被今人蒙蔽、被后人耻笑的帝王。吕惠卿这一段话,冲着他这根特有的敏感神经,捅了个正着。于是他神色一变,眉宇间浮起了愠怒、猜疑之状。
  王珪看到,吕惠卿所谓的“欺君之嫌”四字打动了皇帝的心,他见风使舵,也拱起一对老拳:
  “禀奏圣上。‘变法’乃翻天覆地之举,自然多灾多难,臣今日在司马光的言论中,似乎又听到了吕诲、吕公著等人的叫嚣。”
  皇帝赵顼面色铁青,猛然转头,向司马光怒视而去。
  此时的司马光早被吕惠卿、王珪的犄角合攻气糊涂了。他想辩解而屡屡插不上嘴巴,便索性怒目圆睁,什么也不想讲了。但忽见皇上赵顼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向他射来,禁不住满腔悲愤一涌而起,高声疾呼:
  “天日昭昭,臣不敢欺君啊!吕惠卿刚才所言,史书上确有记载,但并非变更先王之法。如《周礼》曰:‘布法象魏’,乃布旧法也,何名为变?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乃刑罚可因时而分,刑新国而轻典,刑乱国而重典,非法变也”
  吕惠卿十分害怕司马光对自己提出的论据逐一加以剖解,在这方面他远不是老司马的对手,便借着司马光激愤难捺的情绪,以相激引诱,逼司马光中止申辩而跌向自己需要的方向。他大声喊道:
  “朝廷现行新法,就是‘布法象魏’,就是先王之法!”
  司马光上当了,狂怒难抑,戟指上空,断然否定:
  “否!现行新法与‘布法象魏’根本不同。朝制:‘三司使掌天下钱财,不胜任者可以罢免更换,不可使两府浸其事’。今之‘制置三司条例司’,不仅侵三司之权,而且侵两府之权,是布先王之法吗?‘青苗法’之推行,驱吏传呼,强行抑配,是布先王之法吗?‘均输法’推行于东南诸路,官商勾结,使人间钱荒而粒米狼戾,今弃其有余而取其所无,民皆病之,是布先王之法吗”
  吕惠卿见鱼已上钩,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放高嗓门:
  “这正是吕诲、吕公著言论的重复,全是谣言!”
  这时侍讲学士孙团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为司马光辩解:
  “禀奏圣上。司马光所言,俱为事实!”
  侍讲学士吴申亦立即声援:
  “圣上,司马光所言‘青苗法’、‘均输法’之弊,与吕诲、吕公著等丝毫无关。因为在他们遭贬时,‘青苗法’尚未推行”
  皇帝赵顼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吼道:
  “够了!群起而噪,你们眼里还有朝制法度吗?”
  吴申、孙固噤声跪倒。
  殿内沉寂。
  吕惠卿窃笑了。他心下有数,皇上的震怒不是因为吴申、孙固的叫喊,而是因为司马光反对“变法”的言论太惊人了。司马君实啊,一代人杰,你何苦要骚扰“变法”?今日迩英殿上你一度惊神泣鬼之谏,剖一副赤忠肝胆,天地可鉴。但你不知天下大势,屡屡阻路挡车,你只有离开京都了。
  得胜的吕惠卿生出一丝恻隐,由然而发的哀怜取代了窃喜。
  司马光跪地昂首,望着他的皇帝,老泪滚滚而落

  篇十五
  司马光府邸·
  “屈子沉落江底,贾生失命长沙,先贤如此,先何敢苟且”·司马光手捧奉表,走向宣德门·
  “吕惠卿面折司马光于讲筵”的重大新闻,当天下午就传出大内,传遍朝廷,传到年老、年轻官员的府邸家宅,到了当天夜晚,已成为朝廷百官在厅堂、密室谈论的主要话题。有人赞赏吕惠卿的才智,有人叹息司马光的晦气;有人期冀官位随有人可能遭贬空缺而升迁,有人忧虑纷争再起;有人担心灾祸的株连,有人预测“变法”将畅行无阻。朝廷百官的府邸、家宅里,几乎都是烛亮通宵。
  在司马光府邸一间简朴的卧室里,一盏昏暗的烛光,一张红漆桌案边,相对而坐着两位沉默的老人——司马光和他的夫人张氏。
  司马光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他闭着一双长长的眼睛,像一个孤苦零丁的老僧,沉浸于心底冥迷无涯的寻索。但那两腮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颤抖的面肌,暴露了他并非是憎,而是一个远远没有超脱世俗纷争乃至仇怨的凡人。
  张氏,仁宗赵顼朝吏部尚书张存的女儿,时年四十八岁。她十六岁嫁入司马家,“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执掌着全家的内外事务。三十二年的默默劳作,使她多病体弱,如今已是灰发满头了。此刻,她无言地坐在桌案另一边,睁着一双深情、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望着危厄临头的丈夫。
  夜近三更,烛泪已堆满烛台,前堂、后寝已没有一丝声响。仆役安歇了,婢女安歇了。儿子司马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熬着夜,准备迎接明年正月皇帝亲!临的殿试。人了本来就不兴旺的司马府邸,今夜显得更加清冷。只有寒风吹袭屋檐门窗的飒飒声低吟不停。
  司马光在悲戚、怨恨、痛苦、失悔的交织中,回想了今天迩英殿里发生的一切。这次事件起因于那夜与王安石的围炉品茶,形成于自己的愚蠢和吕惠卿的奸巧,皇帝的震怒只是这次事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他感到委屈,自己何尝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变法”中的胡闹而已。
  他感到悲哀,诉心曲于朋友,反被朋友误解;奏谏言于皇帝,反道皇帝冷眼。难道理解自己的,只有面前这相依为命的老妻吗?
  史书上总是不厌其烦地推崇“谔谔”之士,诛贬那些“诺诺”之徒,可历代帝王却为什么总是赏其“诺诺”而贬其“谔谔”呢?可笑啊,自己前几天夜里,还特意叮咛介甫勿为“奸巧者”所误,可今天,自己却为“奸巧者”所败了。
  两年来,自己每天都在为年轻的皇帝宣讲古代贤君、英主的治国之术,企盼皇帝成为尧舜之君。史学无用啊,几千年历代盛衰兴亡的血血泪泪,还是抵挡不住“奸巧者”的一笑一颦,更抵挡不住“狂想者”的一言一词。愧对仁宗、英宗皇帝的英灵啊!
  司马光的自责自艾,把他引向初次会见仁宗赵祯的久远难忘的年月
  三十二年前的阳春三月,自己二十岁时,举进士甲第,皇上赐宴于崇政殿。那天,崇政殿外百戏演出,管弦高奏,歌飞舞旋。崇政殿内百官云集,酒肴飘香。皇帝驾临,欢声绕梁。同榜登科的几位年兄,依制簪花走进大殿,春风得意。自己因簪花源于远古女风,不愿随俗,故弃而未簪,不期为皇帝注目。那时的仁宗皇帝,只有二十七岁,风华正茂,举止翩翩,举杯赐酒时询问:“卿乃陕州涑水司马光耶?何不簪花?”自己当时喃喃回答:“天宫十二位花神都是女性,臣”英明睿智的皇帝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心迹,大笑而言:“簪花源于女风,以追求人生之完美;状元进士乃当代人中麟凤,亦当簪花示完美于人间。朕今为卿簪花一枝、赐酒一杯,并扶卿跨马游街,以昭示天下:大宋文治之功,将逾越前唐!”说完,把一枚金花亲自簪在自己的头上。百官震惊了,同科年兄震惊了,自己也惶恐若呆,竟然忘了叩头谢恩。接着,出宣德门跨马游街,在士卒传呼喝道、观众拥道塞街、沿途飞彩落花的非凡盛况中,自己好不容易才从“欣喜若狂”中醒悟过来。仁宗皇帝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啊!
  司马光似乎从逝去的岁月里得到安慰,愁眉略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依然闭目继续着他的思索。
  夫人张氏默望着眼前沉思无语的丈夫,也在回想着三十二年前初识司马光时的甜蜜情景:
  那时的他,细高个儿,英俊的脸儿、潇洒的劲儿、沉静的性儿,一双机敏的眼睛里,有着伟男子的刚毅和大胆,一副突起、饱满的额头有着学子的睿智和深沉。那是皇帝亲临殿试的前三天,他臂下掖着一个蓝布书包来拜访父亲。在前厅中堂他取出诗文,双手呈献给父亲。也许因为他的父亲天章公(司马池的官职)与自己的父亲周判于群牧司吧,父亲未看诗文便笑逐颜开,不卜不媒地开口就要把女儿嫁给他。那时,母亲领着自己悄立于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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