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长讲话,接下来又跳舞,我马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走过去邀她。人还是那个人,不能幻想她会有所改变。舞会结束的时候,我招招手对董柳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回到宿舍我老是想着董柳的事,想向自己问一个为什么时,却说不出道理,心里有个鬼在蹲着似的。说起来她比许小曼就差得太远了,也比不上屈文琴,难道我池大为越找越往下了吗?我对自己服不下这口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就不去想这件事。可过几天回过头来一种感受还是挂在心中的那一个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答,那就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朴质触动了我,不像其它姑娘,给人一种自己是个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的人物的感觉。我想着是不是要去市五医院去找她,至少问一问她是不是还处于挂单状态吧。联欢会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为什么我偏对她产生了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在逃避,你害怕挑战,你心虚了,气短了。〃我明白自己在往没有挑战性的方向走,我犹豫了。
最后我还是下决心给董柳写了一封信,约她到天都公园门口见面,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呢。我不要什么道理,什么条件,想写就是最大的道理,把为什么问过来的问过去,自己也给问糊涂了。那天我吃了晚饭就去了,在路上想着她会不会也像屈文琴一样,晚来十几分钟,在心理上争取一个主动?虽说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愿理解,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教我失望。我在七点半准时到在公园门口,正想找个好位置等一会,就听见有人叫我,是她。我说:〃你已经来了?〃她说:〃你说七点半,我怕迟到了,就提前来了。〃我心中一热说:〃你真准时啊。〃她奇怪地望我一眼说:〃你自己说的七点半,我都来好一会了。〃我说:〃好,好。〃又说:〃你来了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我等得不耐烦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你再出来,喘着气告诉我说路上堵车了。〃她羞羞一笑说:〃不想那样。〃我说:〃好,好。〃我要去买门票。她说:〃我来早了,就买好了。〃我笑了用电影中的口气说:〃你,大大的好,架子的没有。〃她说:〃不想那样。〃就进了公园。在公园里有两个小孩追着玩,前面一个回头望着后面追的人,一头撞在她身上,她马上扶住了说:〃小心,小心,会摔着的。〃孩子笑着跑开了。我看着心里很温暖,想起有一次跟屈文琴搭公共汽车,一个乡下女人担着一担鸡和蛋,售票员不让上车,她拼命挤上来了,担子碰着了屈文琴,她大叫一声〃小心点〃。售票员要那女人买两张票,她不肯,屈文琴说:〃占了这么多地方就要买这么多票。〃我碰她一下,她才没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太公式化了,我甚至觉得事情的展开太顺利太平淡,没有阻力就无法使感情的力度得到充分的表现和证实。董柳太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是真的对的,这简直使我对她产生一种怜悯以至忧虑。如果不是碰上我而是碰上一个玩心眼的人,那她会是什么命运,还不哄得她一愣一愣的?有一次我对她说:〃说真的你猜我读过研究生没有?〃她说:〃读过。〃我说:〃说真的我在北京漂了几年,混不下去了,就冒充研究生回来了。〃她说:〃读过。〃我说:〃你也没检查我的档案,我现在跟你说真的,我那几年在打流。〃她说:〃读过。就算没读过也不要紧,但是你读过。〃我说:〃亏你碰了我,碰了别人就给骗去了。〃她说:〃我一个小护士,他骗我干什么?〃我笑了说:〃骗你干什么?骗不了你的钱骗你的人,骗不了你的人骗你的感情。〃她望着我说:〃我就那么不会看人?〃这倒使我觉得非得跟她好下去不可,不然她跌到坏人手里花花公子手里怎么办?我说:〃将来我们没有房子你可别怪我。〃她说:〃这不是有一间吗?已经很好了,我们现在还跟做学生差不多,四个人一间也过来了。〃我说:〃那你准备跑路,每天来回就是两个多小时。〃她说:〃闲着也闲着了。〃我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当官,对权力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说:〃当老百姓的总是多数。〃我把自己担忧的事说出来,对她都不是个问题,我索性说:〃真的到那天呢,别人都要搞个车队去接亲,还要花车,再摆几十桌,我们就算了。〃她说:〃你说算了就算了,你买一套红衣服给我穿,我要你买的。〃我说:〃这么说就没有障碍了,你今晚别回去算了,反正现在新娘子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是旧娘子,我们也不能免俗。〃她说:〃那不行,我就愿意做那百分之一。〃我说:〃昨天我填登记表,在职务那一栏填了科员,括号,享受科级待遇,在婚否那一栏填了未婚,括号,享受已婚待遇。〃她抿着嘴笑,连连摇头,表示不信。那天去登记了,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归你了,你不变心就好。〃她催我去买红衣服,我们就上街去了。她还舍不得买太好的,我觉得太委屈了她,一辈子也没让她当一天的主角。我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大的能力,欠了你的,有一天我会还你的,你相信我。〃我说着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眼泪都流了下来。她掏出手绢帮我擦泪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呢?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用衣袖遮了眼,跑到一个角落对着墙壁呜呜地哭,一边说:〃哭什么,哭什么,要高兴才对,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很高兴的。〃
董柳把一口箱子从医院提过来,再买了几件家具,双方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十包糖,就结了婚了。搬来的那天董柳说:〃我本来不想找个学医的,他们把人都看成了细胞,太没有意思了。〃我说:〃学中医的还是把人看成一个整体,不把人分解了来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样描述,一会觉得很有激情,一会又觉得就这么回事。倒是董柳有一次在事后说:〃我怎么早几年没碰到你?〃我搞来一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又一把刀一张砧板,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董柳似乎很满足,到底是女人。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像个现代隐士。我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梅少平放弃了省文联主席的位子,离开了省城,到当年当知青的乡下隐居去了。这条消息给了我一种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纷纷扰扰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荡荡,地老天荒。这样我心中更加平静,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隐居在城市罢了。虽没有结庐山野,又没有独钓寒江,可心中没有挂碍,恬然安然怡然,有那么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一点境界。
20、远处的事情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看书,出去一两个小时也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一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是照顾夫妻关系从县里调来的,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她眉描得细细的一线,涂着口红,扑了面霜。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一天她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我说:〃鸟不屙屎,静得好,鸟不来吵,人更不来吵。〃她说:〃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小廖调走了,有时候我守庙样的守一天,口都闭臭了,养老倒是一个好地方,年轻人只想冲锋陷阵,怎么坐得住?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你得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谁了。别人舔舔都来不及,你还冲上去惹?〃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了一点亲近,又想到她丈夫跟马厅长可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厅里的事尹玉娥她都知道,谁快下文任职免职了,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她都知道。我来厅里这么久,见了谁的面都点点头,可点头与点头之间的差别,说着同一句问候的话的语感,还有眼神的不同,我没深切体念过。可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凭,那又是一个人物。她经常对我说说厅里的人事,我想不想听都得听着。她每次说完又叮嘱我别出去说,她说:〃传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我说:〃那你就别告诉我,不然从哪里传出去了,还以为我是罪魁祸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许是克制不住说的冲动,说:〃对别人很多话我也不会说,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玉娥爱唠叨吧,可没有压力,这跟丁小槐不同。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吧,就到图书室去看书,或者找晏之鹤下一两盘棋。精力过剩就借了棋谱来钻研棋艺,不久便大有长进。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强烈,天下已经渺远,这样时间过得飞快。看着厅里许多人围绕着权位时时盘算日日焦虑,觉得非常可笑。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些人,这是一些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他们把鼻子前的那点东西,那点转瞬即逝的东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开眼光往远处看。就算是占了一点小便宜吧,也只是脸盆里的风暴,是一粒芝麻,是臭虫放的一个屁。一个人,他能老是琢磨着那个臭虫屁吗?好几次我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别人:〃马厅长前面是谁当厅长?〃大家都知道是施厅长。施厅长前面呢?就没有人知道曾有过一个聂厅长了。聂厅长前面,连我也不知道了。聂厅长已经作古,想当年他也风光过的,还不是世事如烟?时间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变得意义暧昧。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们那一群俗人,每天就动些小脑筋,搞些小动作,撑破了天当个处长厅长,也逃不脱随风飘逝的命运。那么察颜观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想到那些为了某种坚守,生前受尽磨难而在时间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们才令人口服心服呢。又把他们的书找来重读,越发觉得博大精深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