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玩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中国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一种角色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梆梆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老师说:〃今天跟小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一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花飞舞若有所感说:〃又一年了。〃听了这话我急得心痛,说:〃不知道过去几年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洞穴,把过去的自我理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反抗,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鸡屁眼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拉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我一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
50、觉醒的悲哀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两边。在冷空气中,霓红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一种虚飘之感。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她说:〃到门口你给我。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我不记得
哪一栋了,就要董柳提了东西站到黑暗中去,拦住一个人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房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到一阵轻松,进门时的难堪又往后推了。我们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一会看见一个男人提了东西过来,在单元门口一闪就进去了。那种一闪的动作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一下。〃那人果然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一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看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吃惊说:〃东西都买了,回去?〃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里面灯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我这么一说董柳就沉默了,好一会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一波也没吃过几次,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我说:〃还有这个蜂蜜,中老年蜂蜜,这个老字太不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说:〃东西还丢在那边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个人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我提了东西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一个女人从黑暗闪出来,对那男人说:〃东西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不会把东西丢下出来!〃男人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摸索摸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一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失撞进去,不然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把脸沉着。我心中却感到轻松。我明白这种本能的轻快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一种失败的方向,我的轻快感总是指示着这个方向。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面子,还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辈子吗?挑战迟早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要迎头赶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一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一把扯了过去。到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说:〃不速之客?〃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我看了他房里还坐了一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一会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他说:〃这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家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不然两地分居可怎么办?〃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定走回去。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一边故意地踩着路边积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点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间繁华起来,无数的霓红灯广告在冷的夜闪烁,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过一张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欢迎光临。〃吓了我一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出手势把我让进去。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欢迎光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一个影子闪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让,是个姑娘。她看了我的动作笑了说:〃先生,休息吗?〃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一笑说:〃休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