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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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 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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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槛联,得茶倒是记下了。蔡元培所书的是:轶事足征可补游侠货殖两传,前贤不让询是鲁连子房一流;于右任所书的是:春尝秋帝生民泪,山色湖光烈士坟。

  得茶对陈英士这个人的认同感,或许多少来自于一点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个曾舅公,都曾经是英士的辛亥战友,只是后来分道扬镰罢了:曾祖父脱离了革命,沈绿村当了大汉奸,而躺在坟墓中的这一位,当了沪军总督之后没多久,就被军阀暗杀了。葬在这里数十年,湖州乡党倒是把他当个大英雄看的,也还算安静。像这样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才出杭州城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顿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从湖州小城下车,抬头见飞英塔还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这飞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绝,说是唐代成通年间有个叫云皎的僧人自长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饲虎面像一尊,归湖州建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间,民间传说有神光出现在绝顶之上,故又做了一个外塔笼之,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样。佛家有“舍利飞轮,英光普现“之说,故取名飞英塔。得茶一年前也专程去看过此塔,那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顶倾塌,内塔也被殃及而受损。当时他还专门跑到文物部门去摇唇鼓舌了一番,说飞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独一无二的构造古今唯一,历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眼看着倒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然若梦。

  小镇南没离湖州六十里路,有班车前往,正是中午时分,得茶也没心思再跑到城里去吃过去爷爷常常托人带来的湖州千张包子和想起来就要咽口水的湖州大馄饨,倒是车站小卖部的钢精锅里还盛着半锅粽子,早已凉了,得茶买了几个带上,一个还没吃完,车就来了,上车时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个近代史上江浙财团的发祥地,号称国民党半个中央的所在处,史称四象、八牛、七十二条狗的资本家满地捡的江南名镇将是何等光景。杭得茶又不免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与茫然相伴的,还有那种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激动——那种企盼与某一个女子见面、同时又非常害怕相逢的奇怪而又陌生的感情。

  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说服她赶快收拾好东西,等他从杨真先生处回来就立刻动身回杭。至于回杭后她和吴坤结不结婚,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想到他们还有机会一起坐车,单独呆上三至四个钟头,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同时又一再地下决心:只有那么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被吴坤看破他的心思呢?年轻的杭得茶怔在那里,嘴唇就干了起来。

  站在南行镇市河与运河的汇流处通津桥上,阳光白得炽人,晒得得茶目光发散,几乎集中不起来。往河两岸扫了一下,墙门上也有各种大标语,但比起省城的闹猛,这里毕竟要宁静一些。

  大学时代得茶利用寒暑假跑过许多江南小镇,其中嘉善的西塘和湖州的南河,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花临水发,江鸟破烟飞,从感情上说,南海这样的古镇给他更多的认同感,所以一听说白夜到的是这个地方,感觉便好了许多。他很难想像一个如赵争争一样的红卫兵,如何在这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处叉腰走来走去。

  行至中心学校门口,得茶发现,这里的造反还没有发展到砸烂一切的程度。至少,这所1912年建成的从前的丝业会馆的大门上,那用英文书写的SILKGUILD横额至今依然存在。他探头往里面望了一望——还好,那个原名叫“端义堂“的大厅也还在,上面抬梁式木结构上的双凤、牡丹图案也都依然如故。这里曾经是南漫丝经公会办公之处,厅内宽敞,可设宴五十四桌。多少年前的每年四月,在此开蚕王会,数百人聚首一堂共祭蚕神。如今早已是一所学校了,应该是最容易受到冲击和砸毁的那种地方了,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得茶心里好受了一些,此地虽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学校,但南污人看来还没有从省城沾染上暴力行为。

  南海中学却很乱,到处是标语,砸烂、炮轰和油炸等等,人却很少。中学生总是比大学生更激进的,得茶担心着白夜会不会也出现在这样的白纸黑字上。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要了解她的底细,这点时间也已经足够用了。

  图书馆里也没有她讷1倒是被两条交叉的纸条封起来了,说明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封资修。得茶走到图书馆临窗那面的墙根下,向窗口望去。玻璃窗紧关着,映出了他的睑和他身边的那株老藤树。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嘶叫起来,得茶眼睛眨了一下,心生一惊,想到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已经死去的右派,那个白夜的真正的情人。白夜是为了他才选择这个职业的,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也深深地诱惑了他,迷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了他。他盯着玻璃窗上他自己的那张模糊的脸,陷入了对自己的沉思。

  俄顷,脸突然破了,窗子对面打开,有两个少年如轻盈的猫,跳上了窗头。他们各自的肚子胖鼓鼓的,双手按着,看着窗外站着的青年男子,一时也愣住了。

  想来,这就是两个六十年代的“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吧,彼此愣了一下,两个少年正要往回跳,被得茶一把抓住了,说:“别跑,我不抓你们。”

  两个少年并不十分害怕,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说:“我们才不怕呢,外面都在烧书。”

  “烧书可以,偷书不可以的。”说了这句话,连得茶自己都觉得真是混账逻辑。

  两个少年听了此话,一番挣扎,想夺门而逃,被得茶拽着不放,问:“图书馆的白老师认识吗?”

  两少年使劲地点头,一个说:“白美人啊,谁不晓得!”

  这样一句老三老四的话,倒是把个得茶都说愣了,白夜成了南得镇上的风云人物?他问他们她住在哪里,那大的犹豫了一下,审视了他片刻,点点头说:“她就住在学校大操场后面的平房里。”

  另一个说:“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她我们在这里于什么。”

  “那是,“得茶说,“别人都烧书呢,你们是拿回家藏起来看吧,什么书?《海底两万里》吗?“他松开了手,那少年高兴了,说:“还有《环球旅行八十天》,还有——”

  另一个连忙说:“我这里还有《聊斋志异》,有鬼的,全是封资修,你要不要?”

  得茶连连摇手说:“你们快跳下来吧,让人看到了,这些书全得烧。”

  两少年这才往下跳,他们长得很像,一问,果然是两兄弟。那哥哥说:“白老师到嘉业堂去了。”

  杭得茶大吃一惊,说:“这里还敢烧嘉业堂的书?”

  “那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什么都敢做,人也敢打死的。”

  哥哥连忙更正说:“嘉业堂还没烧书呢,什么时候烧也难说,我们本来是想偷了这里的书,再到那里去偷的。不过那里的都是古书,我们也看不懂,就算了。叔叔,你想要那里的书,趁乱去偷几本,也没有人在意的。我们这样趁人家抄家,已经偷了不少书呢。“

  杭得茶笑笑,摸摸他们的头说:“你们说起'偷'字,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两个少年捧着“大肚子“弯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又不是偷别的东西,我们就是拿了几本书,人家说外面的人现在枪都乱抢的呢,几本书算什么。叔叔你快去吧,嘉业堂的书可值钱呢。“这么说着,一溜烟地就跑掉了。

  路过学校操场时,得茶想了想,还是往白夜住的那排小房子走过去,凭直觉他就找到了白夜的那一间,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窗帘是双重的,白纱衬着一片灿烂的大花布。得茶在她的门把上套了一张他写的纸条,告诉她无论如何回来之后要等着他,因为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嘉业堂在南行镇西南的万古桥边华家弄,与小莲庄毗邻,一条鹤鸽溪流过旁边,屈指算起来,建成此楼也有四十多年了。1914年,楼主因助光绪皇陵植树捐了巨款,得博仪御笔题赠的“钦若嘉业“九龙金匾一块,1924年该楼建成后,就取名嘉业堂了。

  说起来,这嘉业堂主刘承干也是爷爷嘉和认识的老朋友,来往虽然不多,彼此倒也尊重。江南一带商人多儒雅之士,杭家早先是什么东西都喜欢的,字画善本样样都往家里搬,后来发现这样弄下去这点家底都要搬光了,这才有所取舍,把善本的那一块忍痛割爱了。发现有好的版本,就先收下来,然后通知藏书界朋友。杭家收的书,一般也就是两个去处:宁波范家,还有就是这里的南行刘家。

  杭、刘两家的交情,还得追溯到他们的上一辈。刘承干祖父刘据乃南行首富,所谓四象八牛之首,其子刘锦藻,就是当初有名的清朝《续文献通考》的编纂者,又以候补四品京堂的身份,辅助汤寿潜出任清末浙江铁路有限公司的副理,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和杭家密友赵寄客,还有那后来当了大汉奸的沈绿村,当时都是汤、刘二人在保路运动中的得力干将,因为父执辈的关系,杭、刘二家的下一代也就相识了。刘承干年龄要比嘉和大得多,杭嘉和开始发蒙读书的时候,刘承干已经开始藏书了。辛亥前一年乃宣统庚戌年,据其人自述:南洋开劝业会于金陵,瑰货骄集,人争趋之,余独步状元境各书肆,遍览群书,兼两载归。越日,书贾携书来售者提至,自时即有志聚书。当时同在南京劝业会上出现的浙江商贾中,就有杭嘉和的父亲杭天醉。杭天醉是个什么东西都要醉心的人,当然也不可能不醉心于书,刘承于独步书市之时,天醉也在独步书肆。只是当时天醉要醉心的事情太多,头一条就得醉心革命,所以寻寻觅觅,虽也得几本好书,终究也都到了嘉业堂主那里去了。

   自辛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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