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有人在喊:你回来,你爸爸和爷爷都——不在家里,都在单位里,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妈!
有那么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溃了,他几乎精神错乱,到处乱跑,叶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就抓不到他。连忙就喊迎霜去追,还是迎霜手脚快,跑着跑着哭了起来,跟在哥哥后面喊:“二哥你不要到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马市街去,那里不好去的!”得放气势汹汹地站定吼叫:“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去的?”迎霜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好去的。爷爷办学习班去了,姑婆家里抄了——”
“爸爸哪里去了?也进牛棚去了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确是进牛棚了;还有姑婆,这种人不进牛棚谁进?方越表叔——一杭家第一个该进牛棚的就是他;忘忧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里也该是进牛棚了;布朗表叔,虽然他在煤球店里自由地铲着煤灰,但跟在牛棚里铲煤灰有什么两样,他不过是一个不进牛棚的进牛棚者。那么还有谁没进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他仿佛突然得了脑震荡,记忆力暂时消失.只模糊地感觉到他还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捞的,他们杭家还是应该有人没进牛棚的。他搜肠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脸,仿佛脸上又被人劈头盖脑地浇了一盆凉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爷爷,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时是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的,因为他发现他不那么接受他。得放哭了出来,叫了一声——一大爷爷——现在还顾得着什么自尊心,妈妈死了,永远也没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一个人可以说没就没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岁,兄妹俩执手相看泪眼妈妈埋在哪里了,他总算问了一句着边际的话。妹妹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保密的。火葬场里有很多这样自杀的人呢,烧烧掉就倒进农民田里当化肥了你去问大爷爷吧,他什么都晓得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七想八想:谁都有可能进牛棚,嘉和爷爷可应该是看牛棚的人。不过也难说,他虽然是抗日英雄,但他毕竟还是资本家啊…一快说,大爷爷在哪里?迎霜哭哭泣泣,大爷爷到外地评茶去了什、么——这种时候,还有人喝茶?还有人卖茶买茶?还有人拿着白杯子,口里含着一嘴的茶水,眼睛朝天琢磨它们该是几级几级——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爷爷!天底下还有这样不是人的大爷爷吗?迎霜又哭了,说:哥哥,爷爷骂你才不是人呢,爸爸关起来了,全靠大爷爷和大哥哥料理妈妈后事,妈妈已经死了三个月了,你刚走她就死了,你是最坏最坏的哥哥,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你走吧,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得放这才想起来,他不是还可以找他的大哥吗?他得先找上一个人才行啊,得找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陪着他一起面对这样的大灾难——…一他打到东打到西,砸这个砸那个,他已经看到不少死在这场风暴中的人们了,可他就是没有想到,他的最最软弱、最最没有问题的妈妈——偏偏却是她死了
杭得茶并没有给杭得放带来什么安慰。他倒是躺在卧室里睡大觉,但看上去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得放不能忍受大哥得茶对他母亲自杀的态度,他没有和他抱头痛哭,扼腕相叹,他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坐下,破天荒地递给他一枝烟。他们兄弟俩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同时学会了抽烟。得放觉得人们太无动于衷了,生活没有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而停止,这太不公平了。他趴在大哥的桌子上,眼泪流得很少,余光里还能看到桌上那张姑娘的相片,他甚至还能看到裂成了三片的玻璃片的形状。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心里千头万绪,思想像水银柱一般迅速而又敏感地从这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从伤心欲绝一下子又跳到冷嘲热讽,从流泪一下子变为假笑。他哑着嗓音说:“我妈妈是被人弄死的。这口气死都咽不下。“
得茶慢慢地吸着烟,躺在床头上,好久才说:“你们也在弄死人!”
得放心里一惊,悲痛却被这一惊消解了一些。得茶又说:“陈先生不是被你们砸死的?”
“不是我,是赵争争她们,我从来没有打过人。”
“打不打过,谁晓得。”得茶冷漠地把他的话弹了回去。
“我向毛主席发誓真的没打过人。”得放也急了,再一次声明。可是哥哥依然没有像从前那么怜惜他。杭得茶冷静地看着他,说:“你急着辩护你自己干什么,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你们一伙人不是在动手?你以为我这些天吃吃睡睡真的成了逍遥派?我是在想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那么活泼可爱亲亲热热的红领巾共青团员,一夜之间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呢?我是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别人,我就想你。你从小真正地爱过你父母吗?爱过你爷爷奶奶吗?没有人教育你去爱他们,连二爷爷也不教育你爱亲人如手足,他们只教育你爱——”得茶咽了口气,不往这个思路说下去了,却换了另一条思路,继续说,“所以,我想来想去,你们是我看到过的最可怜最愚昧的人。所以我老实告诉你,我同情迎霜,我不同情你。“
得放手里举着那根燃烧到一半的烟,这一次他真的是手足无措,他遇见了真正的个人的声音。可是他因为长期以来浸润在集体之中,他们所用的公开场合上与私下里的语言,全是集体的,包括他和得茶从前的交流,也都是集体的,是全国通用粮票。包括现在、当下、一门之外,那里的声音也是和这位坐在床上的青年男子发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因此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就这么坐了片刻,他突然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但得茶比他跳得还快,像豹子一样一口咬住了他,兄弟俩小小扭打了一阵,手足之情突然如闸洞开,得放抱着得茶就哭了起来,他终于说出了心里的恐惧:“是我把妈妈害死的啊,我给她写了断绝关系的信,我是刽子手”
弟弟的恐惧和泪水化解了得茶刚刚见到他时的愤怒,他拍着他的后颈说:“好了好了,你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份东西,迎霜没有交给他们,她交给大爷爷了。你看,迎霜书读得比你少,年纪比你小,又是个女孩子,却比你懂事。”
不管得茶再怎么批评他,得放不再生气,兄弟两个不再有芥蒂了,他们坐下来谈论着一些接下去的事情。得放因此知道了妈妈的骨灰已经秘密地安葬在杭家老祖坟的一株老茶树旁了。虽然没有什么记号,但毕竟是和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以后局势好一些的时候再修墓吧。这件事情杭家人都知道,迎霜也知道,但家里人一开始都说好了先不告诉你,看看你的态度如何。突然,得茶问道:“你带来的那个赵争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有没有什么不太正常的地方?”
得放摇摇头说:“没有啊,她只是特别爱激动罢了,听说她舞跳得很好的呢。怎么啦,她又来找过你了?”
“她刚才还在这里,你来时,她刚走没几分钟。”
得放看着得茶的眼睛,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一进来时得茶脸上会有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这些天来,杭得茶开始想方设法营救杨真。别的牛鬼蛇神都关在学校里,唯有杨真被吴坤转移了,这说明吴坤确实是一个无毒不丈夫的男人。杭得茶还是低估了他。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地想起白夜对他说起的有关吴坤的话,他开始理解和洞察书本之外的生活,虽然依旧没有参加学校的任何一派组织,但他不再打算袖手旁观。一开始他打算赶往北京,但北京传来的消息是白夜失踪了,他只知道她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得茶想到不能这样干等,要把身边的事情继续做下去,首先,就是得把杨真先生保护好。然而事实上他没有再见到过杨真先生,他不知道吴坤把他押到了哪里。就在此时,只用脚开门的女子又来了,她膨的一声弹开房门,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次杭得茶连门都没有让她进,他抵着门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吴坤搬走了吗?
而她则用肩膀撞开了门,破门而人,睁大了眼睛说知道。但她就是来找他的。
为什么找我,我又没参加你们的组织,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革命使一切都发生了关系。吴坤怎么能够和那个有严重问题 的女人结婚呢,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我爸爸也认为不能。
你爸爸?杭得茶莫名其妙,你爸爸是谁?他同意不同意关吴 坤什么事?
怎么没有关系?赵争争声音激烈起来,像是又开始了大辩论:没有我爸爸,中央文革的许多内情吴坤能知道吗?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时候他能够上天安门吗?告诉你,我爸爸是林副主席的老部下,是江青同志的亲密战友。
原来是这样,得茶明白了,他点头,但你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吴坤,又不是我在和白夜谈婚论嫁。说这话时他明显地脸红了,他在撒谎,他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他多么希望这是一种事实啊——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依旧有他道德上的内疚感,让这个沉重的包袱,因为革命而刷的一下落在吴坤头上去吧——这念头闪电般照亮他的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说你是一个头脑清晰的很少盲动的人,他还说你才配做他的对手。我认为现在他需要你的指点。你要告诉他,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需要他,这场革命深刻极了,深刻到了人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步,没几个人能够知道它的深刻程度,除了江青同志,林彪同志,张春桥、姚文元等同志——对不起,得茶打断了她的话,他发现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发现的。他问:你怎么知道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事情——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赵争争愣了一下才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