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爷说着轻轻踢了他一脚,说道:“起来吧,把你身上带的要饭的道具给我扔到那边的垃圾箱里!”
“哎。”他答应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小花园里的垃圾箱前,把那个挎包扔了进去,转身走回来,听候发落。
冯爷打量他一下,说道:“我不白打你这一顿。从今以后,你要知道怎么做人,长记性,别再欺世!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伸手跟人要钱,吃嗟来之食,那是活着吗?那是寄生虫懂吗?”
“我懂啦。”他嗫嚅道。冯爷看着他那副可怜相儿,忍不住心里一热,说道:“你呀,这叫捏着眼皮擤鼻涕,劲儿没使在正经地方!不是没饭吃吗?好,我管啦,从今以后,跟着我干吧。”
“啊?那我算遇到恩人了!”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冯爷怒道:“让你别跪着生,你怎么又跪下了?起来!我正好缺个‘跟包儿’的。知道什么叫‘跟包儿’的吗?就是随从。我管你吃管你住,每月先给你开两千块钱!”
“真的!你真是我的救星!那我太谢谢您啦!”他连忙弯腰,给冯爷行了三个礼。
冯爷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钞票,数也没数,递给他说:“去,到澡堂洗个澡,理理发,然后到商场再买身新衣服,利利落落地再来见我。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冯爷说着拿出笔纸,写给他。
看到这儿,您自然会明白,这位假冒的“睁眼瞎”就是董德茂。
却说当下董德茂挨了冯爷一顿臭骂,转身给那位陈律师又打了个电话。陈律师在电话里对董德茂挺客气地说,是因为钱大江家里的遗产纠纷案,想跟冯爷聊聊,了解一下情况,希望冯爷能给个面子。他等冯爷的回话。董德茂扭脸儿把律师的话,转告给冯爷。
冯爷打了个沉儿,冷笑了一声道:“兔崽子想跑我这儿找证据?哈哈,算他找对人了。”
“先生,给他回话吗?”董德茂问道。
“回话?搭理他干吗?让他等着去吧,晒他几天再说。”冯爷拧了拧眉毛说道。
“明白了,先生。”董德茂随口应着。他在冯爷身边待了两年多,已经让冯爷调教得很懂规矩了。
冯爷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随手拿起当天的晚报翻了翻,看到广告版面上登着长安大戏院上演的剧目,对董德茂说:“德茂,长安大戏院后天有中国京剧院全本的《四进士》,你打电话给我订三张票,我要请‘大扁儿’看看这出戏。”
“明白了,先生。”董德茂从桌上拿起报纸,到旁边的屋子去打电话订票。
冯爷突然来了戏瘾,合上眼,右手轻轻拍着大腿,打着板眼,念了句道白:“酒酒酒,终日有,有钱的,有势力,无钱的,受人欺,呀呀呀!”接着哼哼地唱起来:
“上写田伦顿首拜呐,拜上了信阳州顾年兄呃。自从在双塔寺分别后,倒有几载未相逢。姚家庄有个杨氏女,她本姚家不贤呐人。药酒毒死了亲夫主,反赖大伯姚廷春。三百两纹银押书信,还望年兄念弟呀情。上风官司归故里,登门叩谢顾年兄。”
这是《四进士》这出戏里,宋士杰唱的一段“西皮原板”转“西皮流水”。当年福大爷喝醉了酒,就喜欢唱这一段。
冯爷的父亲是个戏迷。冯爷七八岁的时候,老爷子带着他到当年西单十字路口东南角的长安大戏院,看过马连良、谭富英唱的这出《四进士》。剧情好,马连良、谭富英的唱功也地道,给冯爷留下深刻印象。
他喜欢宋士杰这个人物,后来他特地跟父亲把宋士杰的几段唱学会了。童子工,到老也不会丢。
冯爷唱得正上瘾,董德茂进来,对他说:“先生,外边有个女的找您。”
冯爷还沉浸在《四进士》的戏里,怔了一下,笑道:“女的?”
“是,她说跟您是老街坊。”
“谁呢?”冯爷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想起哪个老街坊。他对董德茂说:“让她进来吧。”
敢情来的这个女的是钱大江的夫人贺婉茹。婉茹这些日子有点儿闹心,钱大江跟两个姐姐整天在一块儿嘀咕怎么算计小湄,而且请了律师,把小湄告了。她担心小湄的身子骨儿禁不住这么折腾,所以想到了冯爷,想让冯爷帮着调解调解。
“坐吧。”冯爷把婉茹让到太师椅上坐下,转身叫董德茂给她沏了杯茶。
“真不好意思来打搅您,我知道您也挺忙的。”婉茹谦和的莞尔一笑道。
“是呀,小湄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冯爷以为婉茹是钱大江派过来,上他这儿摸底的,所以说话留着心眼儿。
婉茹怔了一下道:“呦,您都知道了。那我说话就不怕您见笑了。唉,您说为一张画儿,兄妹之间闹得这么僵,还要上法院打官司,您说至于吗?”
冯爷冷笑道:“怎么不至于?画儿就是钱呀。你忘了那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谁跟钱有仇呀?”
“可他们是兄妹呀!俗话说,十个指头连着心,提起葫芦也动根。为一张破画儿,兄妹之间撕破了脸,太不值了。”婉茹叹了一口气说。
冯爷诧异道:“这是您的话,还是您丈夫的话?”
“他要能说出这种话,还会打这场官司吗?我嫁到钱家以后,听小湄说,你们冯家跟钱家算是世交,你跟小湄还是‘发小儿’,现在老爷子不在了,兄妹之间为一张画儿打得跟热窑似的,我想您能不能站出来说句话呀?”
冯爷的“阴阳眼”左右翻了翻,那只小眼射出一道冷漠森然的光亮。他突然哈哈笑起来,这种阴不阴阳不阳的笑,让婉茹身上直发冷。
冯爷笑够了,戳腔道:“让我站出来说话?哈哈,泥彩匠不给佛爷磕头,知道他是哪块泥!我在钱大江的眼里是什么?‘画虫儿’,这是他送我的雅号!我是‘画虫儿’,他是大学教授、文物鉴定家,我能说什么话?吃冰棍儿拉冰棍儿,没话(化)!”
“您合着我今儿这趟算是白来了?”婉茹被冯爷说的有点儿无地自容,顿了一下说,“冯爷,我知道您跟钱大江不是一路人,虽然他是我丈夫,但他的一些做法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才来找您。”
冯爷依然阴冷地说:“别人家的事儿我向来不掺和,小湄跟我也多少年没见过面儿了。人情一把锯,你不来我不去。她过她的,我过我的,我们早就没来往了。”
“她可还想着您呢。”婉茹插了一句。
冯爷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道:“对不住了,我这人就烦听女人磨磨唧唧地絮叨,咱们今儿的话就到这儿吧。唱戏的拿马鞭,走人!”
他看也不看婉茹,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茶碗,把里头的茶水往地一泼,对董德茂喊了一嗓子:“德茂,送客!”然后,晃着膀子出了屋,给婉茹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儿。
婉茹万万没想到冯爷会这么冷漠无情。走出冯爷住的那个四合院,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吹过来,她身上打了个冷战,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天空堆着阴云,像是要下雨。
她嘬了下牙花子,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唉,倒霉,出门的时候没看天儿。”
让冯爷的冷脸子弄得婉茹心里窝了一口气,晚上遛狗的时候,她养的那只爱犬又跟小区一个邻居的狗咬了起来,两只狗先是对着叫,后来跑到一块,互不相让, 对掐起来。邻居家的那只狗,把她的爱犬咬下几撮毛,让她心里又熬忄舀了一宿。她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劝钱大江息事宁人,别再和小湄较劲了。钱大江哪儿能听她 的?
“你哪儿懂这里的事儿呀?”他把婉茹数落了一顿。弄得婉茹心里又撒了把盐。
第二天一早,天下起了小雨,气温阴冷潮湿,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灰暗,心口窝直发堵,她很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好像嗓子眼憋着一口痰,不吐出来,心里别扭。她给小湄打了电话。
第二十二章
小湄这些日子,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她长这么大哪儿打过官司?而且要跟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打官司。您说她心里能不长草吗?
张建国也麻了爪儿。您让他到地里拔草,这活儿他干得了,可是让他拔小湄心里长的草,那他可就没本事了。他也是“法盲”,一听打官司,别说给小湄心里拔草了,他自己心里也长了草。
两口子当初卖画儿时的那股子喜兴劲儿早就烟消云散了,这会儿是你看我,我看你,天天对着脸儿叹气,叹了半天气,似乎也拔掉了心里长的草,他们的唯一希望都放在了冯爷身上。
可是冯爷自打撂下一万块钱以后,一直也没照面儿。这让小湄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正这工夫,接到了婉茹的电话。
“您找我有事儿?”小湄纳着闷儿问道。
她的心本来就在半空儿悬着,听婉茹找她,生怕她又插一杠子,节外生枝。
“小湄,嫂子找你没别的事儿,就是想跟你聊聊天。这些日子,我心里憋闷得慌,有些话,不跟你说,我得憋死。”
小湄心里忽悠一下,钱大江再无情无义,也是自己的亲哥,婉茹是自己的亲嫂子,宁可自己憋屈死,也不能让嫂子憋死呀!她的心软了。
“那好,您来吧。”小湄在电话里说。
婉茹见了小湄,像抱了屈的儿媳妇,见了自己的娘家人。小湄见了婉茹也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学生,见了自己的家长,俩人戚戚哀哀地先抱着哭了一场。说着说着 便说到了钱大江,说到了眼面前儿的这场官司。小湄原以为婉茹会为钱大江找什么托辞,没想到她说:“如果大江非要跟你打这场官司,我就准备跟他离婚。小湄, 我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什么?您要跟我哥离婚?”小湄一时间又没脉了。
“是的,小湄,这件事儿已经折磨我好几天了,我真没想到大江会为一幅画儿,跟你这么没完没了。他当哥哥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太过分了!我快跟他磨破 嘴皮子了,他都不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