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多说:“那你给我再好好算一算。”
米米最后一次精确地为马三多算完那笔账之后,冬天就来了。
第二十章
冬天是这样来到沙洼洼的——
先是一场风把地上的东西都吹黄了,接着就得在屋子里生火,不生火就得整天焐在烧热的大炕上。屋边杨树梢头还有冻干了的树叶在不断地掉下来,半夜里,房顶上有沙沙的声音像雨点敲打着房皮。
有了这些声音,马三多便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马三多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总之他的每一天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糊里糊涂地忙碌着。
这个晚上的情形与以往大大地不同了。马三多先是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滩,一条明亮的河水将绿莹莹的草滩一刀劈开,绿色像水一样流淌着,一波一波地涌动。涌向戈壁,戈壁上连石头都变绿了。涌向远处的沙漠,沙漠立刻变成了绿野。在这无垠的绿野当中,马三多牵着刘巧兰的手,刘巧兰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走了一段,刘巧兰就坐在草地上不动了。她突然喊叫着说她肚子疼,可能要生了。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声婴儿的啼哭就清晰地钻进了马三多的耳朵里。
听到这一声啼哭的时候,马三多就从睡梦里醒来了。身边是马嘟嘟透明的呼吸声,屋外恼人的风声已经息了,屋子里漆黑一片。马三多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这会儿,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当又一声婴儿的哭声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马三多就发现刚才的那个梦其实它的一半并不是梦。又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那声音仿佛被挤扁了。马三多突然又想到了刘巧兰,想到了刘巧兰生马嘟嘟时那血淋淋的场面。
这样一想,马三多就起身坐了起来。
天刚亮,马三多就抱着一张烂羊皮出门了。
羊皮里裹着一个肤色鲜嫩的女婴,她的小巧显而易见地证明着母亲孕期缺乏营养。马三多从村东头向村西头喊: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刚刚生出来的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快来看一看是你们谁家丢的呀。”
“谁家丢了一个丫头啊你们?”
马三多第三次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村东头出来了。东面人家的房顶上首先被涂上了一缕橘红色的亮光。看到东面亮了,马三多就转过身朝村东头喊去。
“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羊皮包着的丫头?”
“你们看一看,这个娃娃是谁家丢的?”
“谁在我们家院门前的草垛里丢了一个娃娃?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
他这样喊着,就回到了村东头。这时候马三多发现太阳已经噌一下跳起来了,它一下子连西边的庄子都全部照亮了。站在村东头看的时候,村西头反而更亮了。他就回过头来,向村西头喊去。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是一个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
“你们谁把娃娃丢到马三多家街门前的草垛上了啊?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啊?”
“你们快来看一下。”
马三多就这样来来往往不停地喊,一直到把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承认自己家丢了一个娃娃。这时候他怀里的婴儿差不多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她已经哭皱的小脸不停地一抽一挤,嘴里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马三多就把她抱回家去,喂了一些马嘟嘟吃剩的洋芋面糊糊。
吃饱之后,这个女婴毫不客气地在那张白花花的烂羊皮上屙了一泡黏糊糊的黄屎。
马三多去找队长的时候,代二正端着烟盘子抽烟。他的烟丝里已经掺进了沙枣树叶子,马三多能闻到沙枣树叶子那种呛人的气味。
马三多对代二说:
“队长,谁把娃娃丢到我们家门上了,我喊了一早上也没人来认,你说咋办哩?”
代二挤了挤眼睛说:“丫头么娃子?”
马三多说:“是个丫头。”
代二哼了一声说:“我说哩,是娃子谁也不会丢到你的街门上。”
马三多抖了抖怀里的羊皮说:“娃娃我已经抱过来了。”
代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
“我可不知道这娃是谁家丢的,你还是快抱出去问问别人吧。”
马三多又叫了一声:
“队长——”
代二说:“你还是抱出去问一问别人吧,我实在不知道谁家丢了娃娃。”
马三多于是又叫了一声:
“队长——”
代二突然说:“你再喊!你再喊这个鸡巴队长我不干球了。”
代二这么说,马三多就抱着那张羊皮出去了。
来到街上,马三多看到了老杨家的大丫头琴琴,就对她说:
“你是不是丢了一个娃娃呀,刚刚生出来的娃娃?”
琴琴一听,脸腾地红了,她朝马三多脸上吐了一口,掉头走了。
没走多远,马三多又看见老吕家的丫头花花迎面走了过来,马三多就对她说:
“你们家是不是丢了一个丫头,刚刚生出来的丫头?”
花花瞪着眼朝马三多眼前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快步走了过去。
马三多碰到他二叔家杏花的时候,对她说:
“我拾了一个丫头,刚刚生出来就丢了,你说她这爹妈咋当的。”
杏花说:“表哥,不是别人丢的,是人家放到你街门上的”
马三多说:“都快一天了,他们咋还不来抱啊?”
杏花说:“他们已经送来了,就不打算再抱回去了。”
马三多说:“他们是谁?你说出来我给他们送回去。”
杏花说:“我不知道,你还是抱回去吧。”
马三多说:“他们难道不要这个娃娃了?”
杏花说:“是这样的,这个人家肯定想要个娃子,结果生出来的是个丫头。他们家丫头肯定已经够多的了所以你还是抱回去吧。反正你们家有吃不完的洋芋,以后还有的是麦子,以后的麦子也吃不完。”
听杏花这么一说,马三多就朝远处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抱着孩子回家去了。
马三多给这个丫头起了个名字,叫香香。
第二十一章
米米常常轻蔑地说马嘟嘟像只鸭子。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鸭子。
马三多听了,看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马嘟嘟说:
“嗯,是有点像鸭子。”
像鸭子一样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月之后,马嘟嘟就能跑了。
马嘟嘟开始拉着香香的手到处跑的时候,马三多突然发现经常到他们家来串门的米米,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这样一想,马三多再看到米米扁扁的鼻头时,就觉得不那么碍眼了。
马三多对米米说:
“我昨天晚上好像尿床了。”
米米诧异地说:
“你尿床了?你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马嘟嘟尿的?是不是香香尿的?”
马三多摇着头说:
“我晚上梦见了你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床湿了。”
米米假装纳闷,脸却红了。
马三多说:“米米,我想叫你公主,我现在想叫你公主。”
米米的脸发烫了,往外冒着热气。她说:
“我不是公主。”
马三多说:
“你就是公主。”
米米说:“我已经叫米米了,所以我已经不能再叫别的名字了。”
马三多说:“你应该叫公主,你叫公主有人就可以娶你了。”
米米红着脸说:
“那你娶我吧。”
马三多想了想,摇了摇头说:
“不行,我已经有刘巧兰了。”
这一天,米米对马三多说:
“刘巧兰给他爹来信了,是用一张牛皮纸信封写的。”
马三多有些不相信米米的话,他说:
“刘巧兰已经不和刘歪脖好了,刘歪脖都叫刘巧兰去死了,你说她还能给这样的爹写信么?”
米米说:“可刘巧兰就是给刘歪脖来信了——是乡上穿绿衣服的邮递员送来的,好多人都见了。”
马三多说:“我咋没看到?我没有见到我就不相信。”
米米说:“你不信算了,你以为刘巧兰会接你去省城啊?”
马三多说:“我把她的儿子养大啦!她儿子都开始叫我爹啦。”
米米说:“刘巧兰是不会接你去省城的,马嘟嘟也不再是她儿子了。”
马三多认为米米的话听起来十分好笑,就赌气不和她说话了。米米却有些不依不饶,她继续对马三多说:
“你还是现实一点吧马三多,刘巧兰人家已经是城里人了,人家找一个城里男人过日子多好,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乡里,咋会再跟你一个乡里人过哩?”
马三多说:“可我们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我都摸了她的妞妞了。”
米米说:“你也摸我的妞妞了。”
马三多看着米米的脸说:
“可你当时打了我一巴掌,刘巧兰可从来没打过我。我摸她的妞妞,她也不打我,她还笑哩。”
米米说:“反正你已经摸了我了,反正我不是坏女人,不会给你生出一个野种来。”
说完,米米就从马三多身边气呼呼地走开了。
米米走过来对马三多说:
“刘巧兰给她妈汇来了一百块钱,那张单子上写着她妈马玉红的名字。”
马三多说:“我咋不知道?”
米米说:“他们是不会叫你知道的。”
马三多说:“我不知道,所以我就不信。”
米米说:“全沙洼洼人都知道了。”
马三多说:“但我不知道。”
米米说:“你”
马三多说:“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相信。”
第二十二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羊由五头变成八头了。在马三多家多了一个香香的同时,小白又一次分娩了。小白又一次给它的孩子和香香带来了充沛丰盈的乳汁。
第二年冬天,小白和它已经长大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