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把名报上吧。”
然后老刘又对马三多说:
“如果到时候留了级,我可不管。”
马三多一连嗨嗨了好几声。
老刘又说:
“既然已经上学了,香香的名字,就叫马小香吧。”
香香从地上站起来说:
“不行,我要叫马大香。”
老刘看了看香香的大眼睛,对她说:
“一个小女孩,叫什么大香呀。”
香香说:“可是马嘟嘟为啥能叫马大洋啊?”
老刘拉下脸来说:
“男同学的名字和女同学的名字是应该有所区别的。”
说完老刘就趴在桌子上开始写自己的东西了。
第二十四章
这个冬天,入冬不久便下了一场雪。
雪是从早上开始下起来的,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高空飘落,不一会儿地上就全白了。自这一刻起,大地换上了一身淡雅素洁的冬装。马三多在后院里给羊喂了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屋里做饭。等他的饭做好了,雪也停了。这时候,却还不见马大洋和马小香从学校里回来。
马三多一边在心里责怪着两个孩子贪玩,一边端了料盆去后院给即将分娩的母羊们加一些营养。母羊们摆着大肚皮,贵妇人一样款款站在那里。面对可口的饲料,它们那种高傲的贵族风范就一扫而光了。马三多有滋有味地看着母羊们贪婪的嘴巴把饲料吃完,它们的眼睛又向他投来饥渴的目光。这样马三多在羊圈里又拖了一阵,还是不见马大洋和马小香回来。马三多就走上村街,向东看了一圈,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谁家的一只黑狗在追一头半大的黑猪逗乐子。看了一阵,马三多闷闷不乐地回屋去了。
马大洋走进家门的时候,满脸都是汗水。马小香跟他的屁股后面,气喘吁吁。马大洋怀里鼓鼓囊囊地抱着一包东西,他的黄书包挂在马小香的脖子上,他们站在屋中央,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的头和脸,他们的样子极像两个吃了败仗的小逃兵。他们看着灯光下埋头吸溜吸溜吃着汤面片的马三多,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马三多瞥了一眼,看到他们的脸被电灯泡照得五迷三道的,像刚刚才从泥水里跳出来。他就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对他们说:
“快吃饭去,你们还不饿啊?”
马三多发现他们站着没有动,又喊了一声。
马小香从又细又长的脖子上取下两个绿色的军用背包,这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马大洋怀里钻了出来,刺得马三多一激灵。他摇了摇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他又听到了一声比刚才更加尖利的嘶鸣在他耳朵里嗡嗡嗡吵成一片。马三多惊呆了。他腾地从炕沿上坐起来,眼睛死死盯住马大洋的怀抱,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包袱,而是一个小褥子,刚才的哭声就是从小褥子里发出来的。
马小香看见马三多一脸惊慌地从炕沿上弹下来,她就开口了。她说:
“放了学我们就往回走,走到树林边的时候,一个人叫马大洋帮她抱一抱她的娃,她说她要尿尿。马大洋就接住了。早上老师刚刚说了要助人为乐,要学雷锋做好事,下午马大洋就做了一件好事。那个人走进树林就再也没有出来。她不出来,我们就跟着脚印去找她。找了半天,树林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们看着天已经黑了,我们有些害怕了,我们就只好回来了。”
马小香接着又说:
“回来的时候,我帮马大洋哥哥同学把书包背回来了,这样算起来,我也做了一件好事,爹你说是不是?”
马三多迫不及待地从马大洋手里夺下褥子,放到炕上一层一层地揭开,当扳开孩子粉红色的腿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朝后一溜,就坐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说:
“丫头,是一个丫头,又是一个丫头”
马大洋的身体筛糠一样瑟瑟地发起抖来,他一时拿不准眼前的这一切是福还是祸。马小香的眼睛骨碌碌转着,脸上堆满了做了好事的欣喜。马大洋做了一件好事,她也做了一件好事,老师知道了指不定咋个说呢。有一个同学捡了一支铅笔头交给老师,老师就在课堂上夸了她好几次。一个铅笔头和帮同学背书包这样的大好事相比,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了。看吧,他们的父亲马三多都给这样一件大好事弄得坐到地上去了。
马小香心里吃了蜜一样甜。
马三多在地上坐了一阵,就慢慢地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马大洋的脑袋问:
“这是谁的丫头?”
马大洋有点害怕地说:
“一个女人的。”
马小香补充说:
“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的。”
马三多问:“她人到哪里去了?”
“她进了那片柳树林,她说她要尿尿,结果就再没有找到她。”马大洋说。
马小香补充说:
“我们在树林里也没有看见她尿过尿的湿坨坨。”
“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女人,也许她尿尿迷路了,也许她这会儿正急着找她的娃娃哩,她又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马三多说。
“我们帮她抱娃娃的时候,她已经问过我们是谁了,我说我们是沙洼洼马三多家的马大洋和马小香。”马大洋说。
马小香补充说:
“我们告诉了她这些,她就知道帮她做好事的同学是谁了。”
马三多的牙齿咯咯响了几声说:
“必须把孩子还给人家,必须”
说着马三多就手忙脚乱地裹好小褥子,抱起来冲出门去,不一会他的身子就隐入了浓稠的黑暗里。
这一夜,沙洼洼人在睡梦中听到了一个悠远的声音,这个声音穿透初冬的寒冷,游荡在村庄上空。沙洼洼人在热炕上慢腾腾地翻着身子,听到那个声音在远远近近跳上窜下地回响。
这个声音由圆润而悲凄,由悲凄而粗糙,而后就渐渐地沙哑了。
“谁家的丫头啊,这是谁家的丫头哇?”
“这又是谁家的一个丫头哇?你们快来把她抱走吧!”
“那个去树林里尿尿的女同志啊,你快来把你的娃娃抱走吧!”
“你的尿早尿完了吧,你快来看一看你的丫头吧!”
“那个女同志哇,这个丫头可不是我捡的,这是你的丫头,你快来把她抱走吧!”
后半夜的时候,沙洼洼人就在那种紧张的、继而松散的倾听中渐次睡去了,鼾声告诉一切,那个悠远的声音与他们大多数人毫不相干。
同是在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马三多家老得不能再老的独角母羊小白又一次分娩了。它开始分娩,似乎是受到那个悠远的声音无形的感召。小白的分娩顺利得连它自己都毫无觉察——只是感到胯下一热,一个鲜活的生命已经伴着一摊热水浴血而出。小白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分娩了,但每一次的分娩都在告诉它,自己垂暮的身躯还不曾衰老。一次又一次的哺乳使它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无休止地蓬勃、升华、延续着。母羊小白在这个冬夜碧蓝的天幕下认真聆听着那个声音,它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产妇,安全地生产后,静心地舔吮着自己的宝宝。
那个声音还勾起了它一丝淡若轻岚的回忆,记忆中的星星点点在它的脑海里闪烁着,如同铺满石子的河水里涌动着浪花叮咚的轻唱。夜晚并不十分寒冷,一仰头就能看见满天的星斗。后来那个声音在它的脑海里渐渐沉淀下来了,数年前主人的呼唤曾在它心中结下了渊源。今夜,这个声音的再次响起,使它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它接下来哺育的,已不仅仅是自己刚刚生下来的这个宝宝了。
马三多家又添了一个丫头,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个早晨来临的时候,沙洼洼村前庄后的雪地上,到处都能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相互转告着,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初冬早上的寒冷被他们的笑声碰过来又撞过去,村巷里到处蕴涵着兴奋与狂躁的气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的马三多正在想着什么,正在做着什么。
小白和它的新生孩子已经被弄到主人的屋子里去了,小白卧在地上,马三多满头大汗地双手捧着裹在襁袍中的女婴,让她的小嘴一次又一次与小白大枣般的乳头相触。女婴的嗓子已经哑了,但她的嘶鸣仍然在继续,哭声仍从她一张一翕的小嘴里不断发出来。马三多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高兴了一个晚上的马大洋和马小香,早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兴高采烈地去学校向老师邀功了。在他们眼里,拾到一个孩子应该是多么光荣的好事啊!女婴的小嘴根本没有吮吸的意识,她对乳头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
汗流满面的马三多已经手足无措了,他像一团发面一样瘫坐在地上。女婴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马三多知道,这是她没有吃到东西的缘故。但面对喂大了马大洋和马小香的乳头,已经饿得面色惨白的她却不肯开口。马三多怀抱女婴,毫无办法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在这样一个空当里,小羊羔咩咩叫着走过来,张开两瓣新鲜的嘴唇准确地叼住了小白的乳头,紧跟着喉咙处卷曲的茸毛便开始轻盈地蠕动,只一会儿,它的嘴角就溢出了白花花的乳汁。母羊用嘴拱着小羊羔的尾巴,目光里散发出春天一样的光芒。
马三多瞪大眼睛看了半天,脑海里那道昏暗的帷幕上霍地亮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胸腔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嘴里轻轻地吁出一声,将女婴放到母羊的腿胯下,双手捧住母羊白里透红的大妞妞,将奶头对准她不断发出沙哑叫声的小嘴轻轻一挤,一股白色的乳汁便带着母羊小白的体温喷了出来。她的小嘴由此变得贪婪了,飞快的咂摸着,将一口羊奶咽了下去,紧接着又咽了一口
白雪带来了巨大的诗意——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甚至连一只黑狗的睫毛上,也挑起了亮闪闪的冰晶。
冬天的太阳是一个只管撞钟的和尚,早上从村头升起,傍晚沉入西天无垠的荒凉深处,不肯将一丝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