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善仁说:“哦。”
刘校长又进一步说:
“老马,一天可是半个工啊,你就没有个啥想法?”
马善仁说:
“不行,我要供娃子念书哩。”
说这话的时候,马善仁的那双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不但白天和黑夜他分得一清二楚,公羊母羊他也能一眼就辨别出来。有时候,马三多叫嚷身上痒,马善仁就走过去脱下他的衣服,在阳洼里就着阳光,将虱子们一只一只逮出来,掐得噼啪响。
后来马善仁的眼球里好像钻进了一个东西,仿佛是一条寸把长的细虫。那虫子在他眼睛里不停地钻,钻着钻着就织了一张密密的网。突然有一天,那网就把他的目光给罩住了,看什么东西,都如隔了一层雾。那雾越来越厚的时候,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眼前是一片黑。
当眼前一片黑的时候,马善仁就知道他彻底成了个瞎子了。
马善仁的眼睛瞎了的时候,仍然矢志不渝地要将马三多日弄成一个读书人。关于这一点,马善仁沿袭了父亲的训示。
马三多的爷爷马举才在孙子出生的当天晚上,搬出一本厚厚的发了黄的线装书,从阴阳五行和风水运势等诸多方面考虑,偷偷为孙子取了“三多”二字为名。“马”字里当然隐含有速度的意思,“三多”则把福禄寿这三样悄悄地隐藏了起来。在那个闹腾腾的红色岁月里,这样做无疑会被认为是一种忤逆。但父亲马举才为了老马家日后的运道,还是滴水不漏地做了。他对外是这样解释的——为了让集体的马越来越多么——马三多,呵呵,呵呵呵。
形容枯槁的马举才视那本发黄的旧书为自己的老命。当变迁的世事将他从学堂里驱赶出来的时候,马善仁就意识到父亲的全部生命已经融入了那几本古旧的线装书中。
父亲拒绝自己的两个儿子马善仁和马德仁继续上学识字,自己却沉迷在书本中不能自拔。直到他咽气的时候,才郑重其事地对两个儿子说,从三多这辈开始,咱老马家的后人,开始读书。再穷也读,穿不上,吃不上,书也要读。
马举才的意思是,富不过三,穷不过二,老马家肯定会在马三多这一辈上迎来好运道。
父亲把那本老书传了下来,直到马善仁双目失明的时候,他也没有弄清这本把父亲折磨得死去活来老泪纵横的古旧老书叫什么名字。在父亲的所有书籍被一伙青年娃们付之一炬之时,连马善仁都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方法将那本发黄的线装书保存下来的。父亲的后半生,完全沉迷在那本老书所臆造的世界里,宛如一个满面清风的隐者。在沙洼洼纷争最激烈的那一年,他竟然抱着那本书在房后的地窖里躲了整整三个月而未被人发现。直到有一天,马善仁兄弟从地窖里把一具长满绿毛的尸体搬出来准备埋掉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极其喑哑而又熟悉的声音对他们轻轻地说:
“娃子,我还活着。”
马善仁被那个幽灵一样的声音吓坏了。
他飞快地找来镰刀,割掉了尸体上的绿毛,这才发现尸体竟然是他们兄弟二人找了三个月依然无果的父亲马举才。
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将父亲背到河边洗了整整一夜,最终也没有将马举才身上的绿色洗干净。直到死,马举才的皮肤都是那种淡淡的、泛着一层暗光的绿颜色。而他怀里的那本旧书却安然无恙,不仅没有受潮发霉,连颜色也没有发生改变,甚至连一个小小的褶皱也没有多出来。关于这一点,感到惊奇的不仅仅是马善仁一个,连他一向精明的兄弟马德仁也惊诧不已,而沙洼洼人几乎没有一个不认为这个书痴一样的干老汉已经到了成怪成仙的地步了。于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便再没有人来打扰马举才余生的宁静和安详。
马善仁相信村人们的传说,他到死都认为父亲留下来的,必是一本能够使人成仙得道的宝书。
马三多在学校里非常刻苦地学习着,光一年级就上了三年。实在没有办法了,刘校长就让他上了二年级。
二年级他又是三年,每一年都考不到三年级。因为马三多劳动表现积极,最后刘校长只好让他上三年级了。
后来,刘校长又来找马善仁。他对马善仁说:
“老马,你娃子吧,他不是不聪明,他只是对书本不敏感而已。”
马善仁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校长是有学问的人,因为他和他去世不久的父亲一样,都是能随口说出“之乎”“而已”“者也”的人。
刘校长又说:
“你娃马三多呀,他上学终究是浪费时间而已。”
马善仁脑海里记着父亲交代过的话,他说:
“那就让他慢慢学,学多少是多少。你说谁一生下来就能熟读唐诗三百首?你不就是一天一天跟先生学的?”
其实马善仁要说的话是:你不要忘了你可是我爹的学生。他想刘校长是不是已经把这层关系忘掉了?也许是忘掉了,不然他怎么会不让自己恩师的孙子上学哩。
并且他想告诉他,马三多是你刘校长老师的亲孙子。
这之后的另外一层意思是:难道你就不能在你老师的孙子身上多用些心?
听了马善仁的话,刘校长抬了抬滑到鼻尖上的黑塑料框眼镜说:
“那——不是一回事。”
“咋不是一回事,我看就是一回事。你不要以为我现在瞎了、看不见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读书识字长学问,我马善仁老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你别忘了,我爹可是以前全沙地大队最有学问的人。”
马善仁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是:你不要以为现在你是这坨地方最有文化的人,要是我爹不死,你敢这么对他的儿子说话,他不“之乎者也”死你才怪哩。
刘校长就这么给噎了回去。
马善仁这么说,刘校长当然就给噎回去了。
刘校长张着嘴,半天都闭不上。
第四章
不上学了,马三多就坐在向阳的屋檐下,像马善仁伺候他一样精心地伺候起他们家新添的老黄和小白来。
在羊的称谓是一只、一个还是一头这个问题上,马善仁顺从了儿子的意愿,叫一头羊。
刘歪脖听到了,语重心长地纠正道:
“马三多,应当是一只羊”。
“一头羊。”马三多说。
“一只羊。”
“一头羊。”
“一只——羊。”
刘歪脖原先是队里的会计,队里的东西全部分光之后,他一直落落寡欢。一个整天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的忙人,突然闲下来了,他就想这世道咋说变一夜之间就变了哩?变得连个苕娃子马三多都不听他的点拨了。
马三多说:“我问你,刘歪脖,你说一个羊几个头?”
“一个头。”
“两个羊是几个头?”
“两个头。”
“三个羊是几个头?”
“三个头。”
“四个羊是几个头?”
“四个头。”
“五个羊是几个头?”
“五个头。”
“那一个羊是几个头?”
“一个头。”
马三多最后说:
“那不就是一头羊么,你还跟我犟个啥呀你这个歪脖子老汉。”
马三多就这样站在街门上,把刘歪脖给辩倒了。刘歪脖呼哧呼哧被气走的时候,脖子看上去更歪了。
一天,马三多突然问他爹马善仁:
“是你不叫我上学啦?”
马善仁对儿子说:
“娃子,如今咱们分了地,分了牛,还分了一头羊。地要人务习,牛和羊也要有人来照料”
马三多说:
“所以你不叫我上学了,所以”
马善仁说:
“娃子,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十八岁了嘛,所以”
马三多说:
“哦,我知道了,你是个瞎子,所以你不叫我上学了你啥都做不成所以你不叫我去学校了。”
马三多就不上学了。
那一天,马善仁摸索着把父亲留下的那本古旧宝书翻出来,放在灶火门跟前,一天一页撕下来做了引火的草纸。
第五章
马善仁眯着一对看不见东西的小眼睛,安静地蹴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倾听着老牛老黄和母羊小白的倒磨声。
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也是短暂的。老黄和小白已经习惯了与这对父子相处,它们咀嚼着晒干的青草,回想着冬天以外其他几个季节的往事。在这周而复始的咀嚼中,老黄和小白一缕一缕地品尝着渐渐走近的春天的味道——从太阳变得红彤彤的颜色里,它们已经捕捉到了春天的消息。
马善仁的眼睛完全闭上了,阳光射透眼皮,向他的眼球笼罩下来,眼球慢慢地开始发烫了,紧接着,一种来自上苍的温暖便渗透了他的全身。马善仁身上的旧军大衣像一张巨大的叶子,在渐次而来的温暖中舒展着松开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老黄看到了,悄悄转过头来,在那把瘦骨头上温顺地舔了一舌头。
老黄的举动给马三多逮着了,他笑了两声说:
“爹,老黄咬了你一嘴,你还不知道吧?我都看见了,哈哈哈。”
马善仁挪了挪晒软了的身子说:
“没有,老黄只是舔了我一下,牛不会咬人。”
马三多说:“老黄嘴都向你伸过去了,你的胸膛上都湿了,老黄难道没有咬你?”
马善仁说:“老黄没有上牙,不信你去看。”
这会儿,老黄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开始倒磨了。
马三多起身走到老黄身边,很仔细地看了会儿它一张一合的大嘴,十分沮丧地说:
“爹,我们家的老黄的确没有上牙。这可坏了,我们分了一头老得没有上牙的牛。”
马三多又在牛头上拍了一把,对老黄说:
“早知道你是一头没有上牙的牛,我就不牵你了。我牵你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笑,我还以为我牵了一头好牛哩。”
马善仁嘿嘿笑了两声说:
“所有的牛都没有上牙,生下来就没有。”
老黄仿佛听懂了马善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