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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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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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米在这一夜失眠了,一闭眼,她就看见码满仓房的麦子正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它们一个个都露出无限愧疚的神情,像一头效忠了主人一辈子的牲口,偶尔做下了一件坏事,心惊胆战地渴望着主人的鞭笞。
  真的没有想到啊,粮食多了,也会给人带来绵绵不绝的愁苦。
  要知道,粮食多了,不仅仅是马三多家的粮食多了,也不光是沙洼洼这片的粮食多了,而是整个疏勒河平原上、整个河西走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多了。日月经年,岁岁不息的时光流淌多少个日子,才能走向这样一个金色的年景呀!然而,这样的年景突兀地来到了,却叫人防不胜防。
  失眠的时候,夜的长度被时间无端拉长了。
  在沙洼洼,马三多是最后一个准备卖掉余粮的农民。
第三十七章
  粮食大丰收的那几年,沙洼洼一连死了好几个人。
  先是代二死了。代二是胖死的。
  代二死的时候,身体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头天晚上挪到炕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儿子进屋发现老子没气了,用摩托车把乡里的医生弄来,也没拾掇过来。这不是胖死的,又是咋死的?
  第二个死掉的是马德仁。代二因为太老太胖不当队长了,结果沙洼洼人又把彩色的豆子丢到了他儿子小代——代光发的盆子里,于是代光发就成了队长小代。马德仁郁郁寡欢了一年,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大头女婿帮他把粮食全收回来装满了两间库房,也没见马德仁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终于在一个秋风扫着落叶的日子里,寂寞地死掉了。马三多认为他二叔是气死的,一直当不上队长,一直肚子里憋着气,他能不给气死吗?他一死,丁玉香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叫到沙洼洼来了,门户因此一下子又显得兴旺起来。
  接下来死掉的是老吕。老吕的脖子里卡了一块东西,咋咳也咳不掉。望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他老喊饿,给他吃,他又咽不下去,只能喝些清汤。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在那个冬天里死掉了。马三多断定他是饿死的。
  另一个被死折磨得最久的人,是刘歪脖。他先是病了,说病了主要是屙不出屎来,一屙,大肠那里就撕得疼。据说刘巧兰从省城给他寄来五千块钱,叫他看病,他竟然捧着那张汇钱的单子呜呜地哭了。马玉红领着刘歪脖去外面看病,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就叫他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没治就只能等死了。刘歪脖见人只说一个字,疼。听他说话的人没一个不感到身上某处发疼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刘歪脖终于咽气了,村街上再也听不到他扯破嗓子的喊声了。刘歪脖,是给活活疼死的。
  刘歪脖被埋到南戈壁上不久,马玉红就到省城去了。
  有人说她是被刘巧兰接走的,反正她家的街门一连锁了好几天之后,有人就传出话来说,马玉红走了,去省城丫头家了。
  那时候马三多刚刚从不断埋死人的忙碌中缓过劲来,他修房子的计划,也因为米米的反对而搁浅了。他变得轻松而惬意。当他又一次向米米吐露出了自己想拥有一头毛驴的愿望的时候,米米是这样对他说的:
  “马三多,你也不想一想,你说你要买一头毛驴,你说等我们将来到了城里,住进高楼大厦,我们的毛驴拴在哪里哩?到时候难道你要整天骑着毛驴在城市平展展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吗?你说那该有多丢人哇。”
  米米又说:“马三多,所以你还是不要买什么毛驴了吧!”
  马三多嗫嚅道:
  “不是还没有到城里吗?我放羊还是需要骑一头毛驴的。别人放羊骑驴,我为啥不能骑?我想骑毛驴都想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我就一直在想着有一头自己的毛驴,你难道还想让我再想二十年么?到了那时候,即使有一头毛驴,我也老得骑不动了。”
  米米说:“刘巧兰不是都接马玉红进城了么?难道你还看不到进城的希望?马玉红只有刘巧兰一个丫头,咱们呢?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咱们亲不亲加起来一共六个娃哩,就是有六个杨米米六个马三多,城里也够我们住的了。这就叫多子多福,你知道不知道?”
  马三多又开始固执了,他说:
  “我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米米说:“你还是想一想咱们今后到城里的日子吧,毛驴的事,你先放一放。”
第三十八章
  马三多认真地想着米米对她说过的话。起先他一想还是会想到毛驴,骑在一头黑黝黝的毛驴背上,握着一杆长牧鞭,赶着一群白色的羊从草滩上走过,那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哇!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哇!如果不是放了十多年羊,没有人会体会这种焦渴的心情。可米米要他不要想这些事情了,要马三多想一想城里的日子。
  米米要他想,马三多当然要想了。听说高楼就是把房子一层一层垒起来的,一些人踩在另一些人的头上过日子,这是啥日子?再说城里有草滩么?如果真的搬进城里,到时候他的羊吃啥?他的羊也愿意住在楼上吗?这些问题在马三多的脑袋里积了厚厚一层。问题愈多,积得愈厚,他就愈想不清楚了。他在整个冬天里显得闷闷不乐,少言寡语。有时候一天除了吃饭时张一张嘴,其他时间马三多都是沉默的。
  一个人如果不是哑巴,却很长时间不开口说话,这是会叫人感到害怕的。就像面前是一汪淤满浑水的泥淖,你根本无法看出它的深浅来。
  没多久,马三多的沉默终于使米米害怕了。她对马三多说:
  “你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马三多不答理她,眼睛看着天,目光飘忽不定。
  米米又压低声音说:
  “马三多,你在看啥呢?天上啥也没有。”
  马三多把头转过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看上去好像他的脖子很涩一样。他的眼睛对准了米米被皱纹包裹着的一双大眼睛,米米看见马三多的眼睛就像两泓混沌的海子,雾霭和水汽掺杂其中,缓缓地升腾着,涌溢着。
  米米一阵心悸,她伸出双手搭在马三多的肩膀上,使劲摇了摇说:
  “马三多,你说话呀,你这是想急死我们吗?”
  那时候他的两个孩子也站在他面前。这两个孩子是马小雨和马小虹。马大洋和马小香在城里上班,马小雪和马小云到城里的中学读书去了,只有马小雨和马小虹还在上小学。他们发现马三多很长时间都不说话的时候,就和米米一起站在了他跟前。
  马三多的嘴角左右抽搐,眼泪鼻涕也跟着哗哗流了下来。他的身子,也跟着一弓一弓地开始痉挛。
  米米一见这阵势,就害怕了。她从来没见过马三多流眼泪,更没想到马三多的眼泪这样流着流着,竟一下子放声恸哭起来。她不知道,他的身体里哪来的这么多不可遏制的悲伤,更没有想到一个男人的悲伤会是如此惊天动地,仿佛深埋地下的什么东西在沸腾,在燃烧,在爆炸。这种悲伤,是一种喷发,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抵挡。
  米米的身体在马三多的恸哭中颤抖着,像一棵幼树在狂风中摆个不停。她想张嘴说话,牙齿却磕得不行。
  努力了几次,米米终于说:
  “马三多,你这是咋啦?你说话呀,你是要急死我们啊?”
  马小雨和马小虹也说:
  “爹,你这是咋啦?你说话呀,你这样会急死我们的。”
  马三多没有答理他们,任凭脸上的液体流下来,像瀑布一样挂满他的下巴。
  过了好一阵,马三多伸出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向另一边抹了一把,然后才说: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米米抽噎了一声说:
  “好吧,马三多,好吧,你不要哭了,咱们这就去买一头毛驴回来。你这样哭,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咋了你了。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你呀,是不是,马三多!”
  这一天,马小雪和马小云从县城学校回来了。
  一回来,他们就对马三多和米米说:
  “我们没钱了,我们的生活费一分也没有了,你们说,这个学我们还上不上了?”
  停了一会,马小雪又说:
  “马大洋说从现在起,他再不能负担我们的上学费用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他已经在恋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结婚,所以他要把钱攒下来。因为只有攒下钱,才能结婚。”
  等马小雪停下,马小云也说:
  “马小香说她也不能给我们钱了,她说她当老师起早贪黑那么辛苦,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钱,她只想花在自己身上。她说她要好好买几件像样子的衣服穿,因为她是女人。”
  马小雪又说:“马大洋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一点不能马虎。不能马虎就得有一套房子,城里的楼房现在已经不给干部白给了,得自己掏钱买。好几万块钱才能买到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现在的单身宿舍太小了,还不到十五个平米,谈个恋爱还可以,真正结婚,就不行了。”
  马小云也说:“马小香虽然没有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她好像也已经恋爱了。她经常和一个男老师并排走在街上,一人手里拿一只雪糕吃。有时候你吃他的,有时候他吃你的。他们有时候也手拉手走在校园里,有人看见了,他们也不松手。”
  马小雪又说:“马大洋说他一个当大哥的,帮我们这么些年差不多已经到头了,他说世上哪里有他这么好的哥哩。”
  最后,马小雪和马小云对马三多和米米说:
  “马大洋和马小香说,今后我们上学用钱的事,让我们回来找你们想办法。”
  他们说完,米米就无奈地盯住马三多睁大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米米用拳头在马三多屁股上捣了一下,生气地说:
  “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啊,马三多?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我居然在这张大木床上一睡就是十几二十年呀,你说我是不是太没有出息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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