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蟠坐了“平安”轮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刻不得安宁,巴不得立刻就到了。偏生又遇了风,那路上多走了一天。等得到塘沽时,又值天晚,只急得薛蟠暴跳如雷,眼巴巴熬了一夜。次日被破天亮时,便叫了小船,拢岸到火车站。上了车,开到丰台,即刻雇了骡车,赶进城去,找他的朋友。
你道他的朋友是谁?原来是姓王的,名字叫做威儿。本是北京城里的一个著名光棍,平日吃嫖赌无所不为。因为一天他有事,到宣化县去探亲,他那亲戚就留他住几天,未免置酒相待。他吃醉了,便到街上去逛。无意中又遇了一个醉汉,两下相撞,以醉遇醉,大家便闹起来。路过往的人,都站着观看,不赞一词,两下便打成一堆。大家未免都受有微伤。后来人丛中出来一个老者,把他两个劝开。又对王威儿道:“你这位哥,只怕初此地。古语说的好,‘入国问俗,入境问禁’,你也不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咱们宣化城里头等的好汉,任是官府乡绅也让他三分。你仗什么腰子,敢和他对打起来,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王威儿大怒道:“我不认得什么羊呀牛的。我王大爷生长在城里,除了皇上王爷,那怕贝子、贝勒见了我,也要低个样儿。他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他一个,就是这宣化城,也阁不住我三拳两脚,打个稀烂。”说罢又扑过去,两人复又扭做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得“镗、镗、镗”,锣声响处,那看热闹的人,一哄让开。前面开道的人,一声喝断,便把二人擒下。原来是本县太爷到了。差役看见有人打架,叱喝不开,便上前捉住,拉到轿前,回了本官。那县太爷在轿里问道:“你们不安分守己的做人,却在外头打架生事。见本县来了,还不知避让,着实可恶!”喝叫每人打他二十小板子。差役正待行刑,只见那姓杨的跪上一步道:“禀上太爷,小的是本城的教民,姓杨名唤势子。”一句话还未说完,那县太爷就大怒起来。叫拉王威儿过来问道:“你这杂种王八羔子,是那里来的,在本县治下撒野?”王威儿道:“小的王威儿,宛平县人,到这里探亲。遇见这姓杨的“这句话以后还未说出来,那县太爷大喝道:“着实可恶!给我带回去问他,杨势子无干省释。”杨势子谢了自去。这里差役便拿链条王威儿套住,带回衙门里去。
县太爷坐了二堂,喝叫:“拿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先叫痛痛的打了一百板子。王威儿大叫:“冤枉!”县太爷道:“我把你这不知起倒的畜生杂种,我活活的惩治死你!你那里不好去闯祸,却走到本县治下来得罪教民!我问你有几个脑?你的命不要紧,须知本县的前程,不是给你作顽意儿的。你还敢叫冤枉,我把你的狗嘴也打歪了,狗牙也给你打掉了,看你还叫!”左右差役听说,连忙上前,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王威儿两腮红肿,牙血迸流。又喝叫:“用头号大枷枷起来,发往犯事地方示众;一个月后,再责二百板驱逐出镜。”王威儿受了这场恶气,真是有冤无路诉,只有自认晦气。还亏得他那亲戚,到处挪借,同他打点,方才不至十分受苦。一月之后,又打了二百,就有两个差役,押了宣化境,便撂下他去了。可怜他一路上行乞,回到京城。
看官,你想受了这种恶气,这种冤枉,如何不恨?起先是恨那知县官,后来想想又恨那杨势子。只是手无寸柄,徒然恨着,也是无用。一连过了三四年,这件事慢慢的淡了。他又到宣化去探亲,住了几时,方才回京。就借他亲戚的驴,骑了出门。行得不远,劈头遇见杨势子。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杨势子却并不在意。只因他仗着那知县怕的是教民,所以他打官司,打一次羸一次。那日同王威儿打架,不过是无意相遇的,过后就忘了,那里还放在心上?所以并不在意。不比王威儿是受了恶气的人,论吃着饭,睡着觉,总是想着仇人。这三四年里头,那里有一时半刻是放过的?所以看见时分外眼明。因细细打量他,只见他骑的一匹黑驴子,驴子上还搭着马包,头上带着草帽,像是个出远门的样子。不觉自己也拔转辔头,远远的跟着他走。他打尖,自己也打尖,他落店,自己也落店。看看走到懁来县境内,恰好到一处四无人烟的所在。
王威儿故意赶上杨势子,两炉相并,王威儿猛不是防,举起手中鞭杆,照准杨势子额上尽力打去。不偏不倚,恰打在太阳穴旁边,不觉一头晕,倒栽葱的掉下驴来。王威儿也连忙下来,一手按住,跨在他身上,不问情由,没头没脸的乱打。杨势子乱嚷道:“你是谁,打我作什么?我没得罪你,好好儿的大家走路。你要打,说明白了打!”王威儿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王八羔子,你不认得老爷,老爷却认得你!你是什么羊势子,可知道你老爷却是牛势子。今儿叫我跟你到了这里,可知道你的羊犄角,也有及不来我的牛犄角的时候,也叫你受点罪。”说着,接连又是几拳,打得杨势子眼中火光迸裂,大叫:“饶命!”又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打我,也说明白。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呀!”王威儿又是一个巴掌,笑道:“打的我手也痛了。”说着攒了他的辫子,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乱磕。起先杨势子还竭力挣扎,后来慢慢的没了气力,气也喘不过来了。王威儿磕了一阵,看看他不动了。撒了手站起来一看,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两只眼睛也定了。在路边拾了王堆驴马粪,塞了他一口。然后跨上驴子回头就走。走了一箭多路,猛可的想起,今日惹弓这场大祸,须回去不得,不如且往别处避他几时。想定了主意,拔转辔头,加上一鞭,向北飞驰而去。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盘缠薛蟠仗义 试邪术王命舞刀
却说王威儿带转辔头,仍旧往北而走,走到杨势子身旁,看看他,早是有九分不中用的了。暗想:仇是了。只是这祸闯的不小,此刻且到那里去躲一躲呢?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忽见路旁一匹黑驴,在那里嘶叫,原来就是杨势子骑的驴。当杨势子跌下来时,他早就吓的溜了。走到这里,被路旁枣舣绊住了缰绳,因此走不动,在那里嘶叫,王威儿下来,在那马包里掏了一掏,却掏出一吊大钱,并几块零碎银子,又有四五扣手折。打开搅时,原来都是杨势子重利放债的帐折。想他今番不定是到那里收利公的,可巧遇见了我,便宜了那些债户。他今天果然死了。也是他重利盘剥、仗势欺人的结局报应,也怨不得我了。想罢,便把那手折撕的粉碎,在身边掏出洋火来,擦个火烧了,道:“凭你不死,也得要遭殃破财。说罢,取了银钱。束在身上。那马包里的衣服、铺盖、却不敢拿,上驴而去。”
这一夜就在怀来驿落店。只因心中没有一定去处,耽阁了两二天,不曾动身。这天忽然喧传境内出了命案,死者是一个过路客商,人殴甍,遗下黑驴一头,马包一个。由地保报县相验,验得委系因伤甍命。刻下正比差严缉凶手云云。王威儿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即刻算清了客店钱,跨身上驴,亡命的奔逃。出了懁来县境,方才略略放心。一径奔出张家口外去。在路又把那驴子卖了几吊钱做盘缠,在口外流离浪荡了几个月。入了山西境内,又由山西折到山东。一路上做了些小负贩,倒也还可以将就餬口。
一日,到了登州境内,遇见一个贩枣子的客人,招一个伙伴送枣子到烟台去。王威儿就投了他,一路上代他招呼车辆货物。那客人在姓王,单名一个本字。与王威儿谈得投机,不觉自述来历。原来王本是个武举出身,山东恽城县人氏。前几年和人家打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因此王本非但输了官司,并且连一个武举也送在这一案上。恨得他撇了家乡,出来改了行,做贩货客人。王威儿听了正与自家同病相怜,也就把自家的履历告欣他一遍。王本大喜道:“你投了我,恰是着了道。也不瞒气说,我们现在正要办一件大事,你如果肯入,伙包你立取功名富贵,屺但报仇罢了。”王威儿也欢喜问是何事?王本对他耳边唧唧哝哝的说了半天,把一个王威儿乐得手舞足蹈。从此就跟定了王本学些拳棒。到了烟台,耽阁下半个月,把枣给一个南边客人,贩到上海的一切交易都妥了。
这一天,这货上轮船,那客人忽然走来说少了十包枣。王本便叫王威儿同他到轮船上去货。王威儿恰才多喝了几杯,强支持着到船上去知到得船上,那客人的伙计,己经点明并不短少。王威儿赌气便和那各人争了几句,又因酒后走到海边,受了那海风,愈觉得支持不住,便到船头上找一个没人的所在,倒下来便睡。及至一觉醒来,那船己经开行多时了。王威儿急的乱跳,船上手打杂人等,见了这个情形,先说他是贼,不由分说,先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再回买办。亏得那买办人甚慈善,听见这话,便亲自问他的缘由。王威儿又把酒醉点货情由说了一遍。买办使分付好生看着他,到了上海时,再作道理,因此王威儿并不曾受苦。及至船到上海,船上各人都忙着各司其事,谁还照顾着他,他却乘人不备,溜了上岸。
果然,上海的繁华与众不同,不觉看得他目胘神迷,左顾右盼。也不问东西南北,只拣热闹的地方走去。忽然觉着内急,就解了小衣,当路小便。一个巡捕上前喝阻,无奈他己尿了出来,收止不住。那妄捕抓了他便走,王威儿乱嚷道:“你抓我作什么?有话好说呀?”说着,还要挣扎。妄捕举起手,拍的就是一个嘴巴。此时围上来看的人不少。王威儿又嚷道:“好打!好打!宣化县之后,又着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