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还在耳边不停地响着。
“在座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拳头,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对公安局的广大干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现在要放到广场上来,市委已经决定,要对那些在广场上闹事的人实行反击!”
看来,郑大妈的那个所谓“传达”,自己这两天的担忧,现在全都应了。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如果确实有人在广场上闹事,当然是应该制止的,但刘书记,不,市委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作呢?送花圈悼念总理,有什么不好?何必非要视做洪水猛兽不可?广场上有坏人,对,但不能都是坏人呀,施肖萌的姐姐,还有安成他们,不是也要往十一广场送花圈吗?连他们 941厂的团委还要组织团员做花圈送去呢,难道都成了反革命了吗?他觉得说不通。
安成就是941厂的团委书记,他们相识才几个月,但现在已经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轮儿,在他面前像个仁爱的兄长,那种自然的、恰如其分的亲切,决不会让你感到半点儿拘束和生分。他几乎没有多久就喜欢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坏人,江一明老头是坏人,施伯伯一家是坏人,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散场的人漫出胡同口,一部分涌向马路西边的停车场,一部分涌向附近的公共汽车站,他和小陆、严君几个人都向存车处走去。
推出自行车,刚要走,小陆拉了他一把,一脸兴兴头头的样子。
“走,十一广场看看去。”
“干嘛?”严君跟上来,“你也想闹事去?”
“不是,我估计咱们过几天的工作,也得往那边转,先去熟悉熟悉情况嘛,去不去?”
“没你那么积极。”严君骑上车走了。
“我也有事儿。”周志明把车子推上马路。
“那,明儿见吧。”小陆快侠地说。
周志明把车子骑出广济路,匆匆奔神农街头条来了。
他走进施肖萌家的小矮门的时候,江一明老头儿也正在屋里。看样子是刚刚在这里吃过晚饭,从杯盘狼藉的桌面上,还能看得出晚饭超乎寻常的丰盛,桌上摆着的半瓶喝剩的“五粮液”,尤其触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发上,一边噪茶一边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盏,今天居然大开酒戒,难得难得。”看见周志明进来,又笑话道:“啊,来了一位官方人士。我听说连你们公安局都送了花圈,是真的吗?‘,”没有吧,不太清楚。“周志明顾着跟来阿姨和施季虹寒暄,只随口应了一句。
“你没吃晚饭吧?”宋阿姨的情绪也佳,热情地拉住他,“我这儿饭菜还挺热的,叫季虹给你盛来?”
“不不,我吃过来的。”周志明撒了个谎。
“你可别客气,”施季虹说,“客气了自己吃亏。”
周志明笑笑,他并不觉得俄,只是急于想把要说的话说了。他用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小萌不在?”
“上十一广场了,”宋阿姨说,“一会儿就回来,你真吃了么?”
“她也上十一广场了?”
“广场上这几天很热闹,你没去看看么?”施万云酒酣耳热,红彤彤的脸上像涂了一层发亮的油彩,和周志明前几次见到的那副谨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态相比,活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季虹这几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诗回来。唉,我是老了,挤不动,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施伯伯的情绪,使周志明的心头更加沉重。过去,肖萌曾几次向他说过她的父亲,她说的和周志明的直观印象大抵是吻合的,这几年老头儿自己不爱说话,也木喜欢女儿们有什么失态的言笑和出格的观点,在肖蔚的眼睛里,他是个多少有点儿“孤僻”的父亲。周志明刚刚在路上是盘算了一番的,他觉得,以施伯伯的谨慎和正统,大概决不会对女儿们的越轨行为取漠然态度,所以他本来是打好主意要通过这位父亲来说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广场冒险的。没想到施伯伯对广场上的事竟也持了这么热烈的情绪,这情绪增加了他的焦急,不过在他内心的另一面,倒是觉得施伯伯比原来更可亲了。
宋阿姨像对大人一样在他面前摆了个热热的茶杯。他喝了口茶,听着江一明在旁边同施万云说着话。
“这回是石头城打头炮,现在北京的天安门也热闹起来了,咱们这儿还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来的那些诗怎么样,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么?”
“好诗!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确好。既非矫揉造作,也非无病呻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写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泪下的。我算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我们这些个人民呀,伟大!”
“党教育这么多年了嘛。”施万云又简短地接了一句。
“喂,公安人员,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呀?现在广场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万了。”施季虹一面擦桌子,一面挑战似的问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发上的两位老头儿,抓住这个说话的机会毫不拐弯抹角地说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刚开了一个大会,市委第一书记给我们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南京事件已经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广场上的事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和南京事件差不多”
屋里人一下子在他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只有施季虹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什么反革命事件,你到十一广场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总理,正大光明,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你们都当反革命抓起来算了!”
他张口结舌,看看施万云,施万云紧抿着嘴不说话。来阿姨插进来圆和道:“虹虹,你怎么冲小周发起火来了,又不是他给定的性。”
周志明还想努力说服大家:“广场上现在也的确混了不少坏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儿抓的小偷就有几十个。”
江一明摊开两手,涨满一脸没有方向的愤然,“难道说那么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么多怀念总理的好诗也是出自小偷们的手笔?这没道理嘛!”
周志明哑口无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自圆其说,本来还想把刘亦得在会上说的送花圈是以悼念总理之名,行破坏批邓之实的话说出来,又怕这话更其火上浇油,所以只好咽下没说,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点道理的道理来引起他们的自警,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如索性明说了:“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经决定要给予反击了,这两天再去广场就很危险,我看还是D悄萌她们先不去的好。”
施万云脸色铁板,手指头下意识地不停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没有答他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反击去吧。”
施季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今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木像他,把面前的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服气呢?不服气还不是照样搞运动批吗!
季虹几乎不容他再说什么,嘲弄地笑起来,“在你们这帮警察的眼睛里呀,只要上面一说谁是反革命,你们大概就看着谁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管你们叫什么吗?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李虹!”施万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你有你的观点,别人有别人的观点,谁也不要勉强谁,不用说别的了。”说完,他连江一明也不管,一个人阴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里的空气重压着难堪的沉默。周志明听出来施万云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里不是滋味,坐在那儿又尴尬,又委屈。正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施肖萌一胜风尘钻进屋子,人还没站稳,嘴中先嚷嚷开了,“妈,还有饭吗?安成和援朝他们都还没吃呢。”
安成和卢援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他们都看见了他,肖萌丢下别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起话来。
“你们都到广场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问她一句。
“啊,这会儿去的人可多呢,我们本来想多转一会儿,可是他,”她指着卢援朝,“说什么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还说他看出好几个便衣来,我怎么没看见?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卢援朝指着手表给她看,“也该回来了,都几点啦,你不饿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厨房去下挂面,安成和周志明闲扯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江一明道:“江总,您不是也要写首诗吗,什么时候写?我们好给你往广场上送啊。”
江一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竖格子纸,说:“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几笔,一诗一词,文白相杂,平民也不工对。但我想,做这种诗,只须真情实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讲究,免得因韵损义。你们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着诗稿,先测览一遍,然后朗声念道:
‘精明感怀周总理——
清明祭日满地花,断肠哀思遗万家。
临风草木皆染泪,为感心血注中华。
区区数丑灵前嚣,尝芙国人日可杀。
忽喜人间传未死,遗灰铺成助陈霞。“
“太盖了!江伯伯,这诗太盖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们就给你贴到观礼台墙上去。”季虹的情绪十分热烈,抢过诗稿接着念道:“满江红——
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问,寒食今日,举国悲声。莫谓等闲儿女泪,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