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凡一听到女儿这种大大咧咧的腔调就有点儿发急,“小虹,你这张嘴呀,没深没钱的,以后非出事不可,人家准会以为这些都是你爸爸的观点。”
施季虹瞥一眼低头默坐的父亲,不吱声了。
这些日子,施万云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郁,脾气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着头便是板着脸。当着孩子们的面,他对十一广场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事件被镇压,没有表示出半点不满情绪,甚至还言不由衷地批评过季虹的牢骚怒骂。
“你太偏激了。”他对女儿说,“要是都像咱们那样真心悼念总理,当然是好事,可在天安门广场上又烧又打,性质就变了嘛,咱们十一广场上不是也有人乱来,要冲这儿冲那儿的么?坏人还是有的,,干嘛要这么说呢?是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给她的激愤泼一点儿冷水呢,还是为了宽慰自己那颗被惶惑和疑虑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独感中,觉得自己像个远离母亲、孤立无援的孩子,迷途的恐惧使他战栗得痛苦万分。
“党啊,毛主席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吗二,,宋凡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辗转反侧的倒并不是如同丈夫那样痛苦焦虑的思考。她只是觉得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经已经越来越虚弱,再不想折腾,也再担不起惊吓了。她已经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个出版社是个撤销单位,人员还都闲着等分配,大概再等几年也不会有人来管,那时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伦、度晚年,这对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种奢想。可眼下似乎又是一个不祥的关口,真是多灾多难。现在就只能巴望着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我宽解地往好处想,”这股清查风也许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没有去操心的小女儿,却突然提出一件事情来,把她,也把全家都震惊了。
这一天吃罢晚饭,萌萌把桌子收拾干净,洗罢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说:“妈,给我点儿钱行吗?”
她觉得诧异:“你身上木是还有钱吗?”
“我,想多要点儿。”小女儿吞吞吐吐的口气使她警惕起来。
“你想买什么?”
萌萌的话自然也引起了父亲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萌萌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果决起来。
“看谁?”宋凡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疯话!你到哪儿去看他。”
“我打听了,他现在在自新河农场呢,我要去看他。”萌萌的坚决几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来!”宋凡叫起来,她觉得萌萌的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
施万云这一刻也觉得女儿的决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说:“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是劳改农场,是监狱。再说离南州几百里远,偏僻极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嘛。”
施肖萌自从那次参加了全市公审大会以后,这个强烈的愿望就占满了她的心。她悄悄四处打听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夹道问过邻居,去派出所问过民警,连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过了,结果一无所获。直到昨天她木得不又使用了那个严君不让她打的电话,才算知道了他的确切行止。家里的反对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脸上毫无退缩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爸爸,妈妈,你们给我一点儿钱就行,只要二十块。”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凭什么去看他,你算他什么人?我身体不好你知道不知道?还要气死我吗!”
施肖萌的眼泪夺眶而出:“妈,他和我什么关系,你问我?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他的,你,你,现在人家一倒霉,你就这么绝情!”
施季虹觉得妹妹实在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脑子里还存着这么多浪漫得近乎荒诞的梦想,本来想讥讽几句,现在见她真的动了感情,便改用一种委婉的口气劝导说:“萌萌,这不是绝情不绝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完全了解吗?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广场事件的反革命,那不过是明面上的罪名,其实详细内幕你也不了解,你忘了上次在咱们家他对广场事件的态度了吗?我估计一定是他干了别的坏事了,要不干嘛一判判了十五年?且不说你们原来就没确定关系,就是定了,为这么个全不托底的坏人,值得去殉情吗?”
“好,好,别说了!”施肖萌抹了把泪水,“我不求你们!”
施万云皱着眉头,勉强劝说:“萌萌!你冷静一点儿,这木是几个钱的事,是政治问题嘛。
你爸爸,你妈妈,是共产党员,我们不能允许你和一个反革命保持关系。你想为了那点儿卿卿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吗?“
施肖萌痛哭起来,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撕开了,父亲、母亲、姐姐··在这一瞬间,亲人们的脸都变得那么疏远陌生、那么冰冷可怖,她抬起泪痕道道的面孔,盯住了父亲。
“爸爸,你难道,难道一点儿不了解他吗?你不是说他是个有出息的青年吗?他现在是反革命,可你,你难道没当过反革命吗?他怎么没在政治上,在政治上嫌弃我们?”
女儿的目光像是哀求,却又那么固执;满含着可怜的泪花,却又包蕴着一丝怨恨;声音抽噎断续,却如重锤砰砰地叩击着施万云的心,那常在不眠之夜袭来的惶惑又笼罩在他心头。
他垂下眼皮,避开女儿针刺一般的直视,好半天,才用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好,你大了,你的终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让步,一连三天,天天盯着小女儿,连上街买菜都陪她一道去。肖萌虽然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但也再没重提去探监的念头,宋凡也稍稍松了口气,她想那天晚上孩子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心气平静下来也就完了。到了第四天,她的腰疼病又来了一次小小的发作,悟着热水袋路在床上,只好让肖蔚一个人出来买菜。
肖萌随便买了点儿黄瓜、西红柿,便从神农街把口的菜市场出来,她并没有马上拐进自家的胡同。站在路边踌躇少顷,过了街,乘上了一辆从南往北开的公共汽车,坐了三站路,在校场口下来,往东走了几十步,进了那家全市最大的信托商店。
在收购部的柜台前,她摘下腕子上的手表朝里递过去。
“委托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营业员看了看那表,又放在耳边听了听,说:“这表可卖不了多少钱。”
“您看值多少钱就给多少吧,我急等用钱。”
“这表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有发票吗?”老营业员从花边眼镜后面透过怀疑的目光。
这块半旧的“上海”表原来是姐姐的,姐姐参加工作以后,就更新了块“梅花”,这只“上海”便传到她的手上。至于表是何时所买,发票是否还在,她都说不出。
老营业员想了想,招招手对她说:“来,你跟我到里边来,商量商量值多少价。”
她跟着他走进柜台后面的一间屋子,老营业员并没有跟她谈什么价钱,而是向一个中年人耳语几句,便扭身出去了。
中年人走过来,手里掂着那块表,表情严肃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没工作。”她说。
“你住什么地方?”
“你们收不收?不收就拿来,又不是查户口,问住哪儿干什么?”
“这表是你的吗?”中年人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见她瞪大了委屈的眼睛,解释说:“我们这儿有规定,委托表呀什么的,得凭买表的发票,没有发票就得开具单位证明或者街道办事处的证明,可你什么都没有”
这是她头一次典当自己的东西,当然不明规矩,愣愣地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有几个人从屋外大声争辩着走进来,其中一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女同志突然跟她打起招呼来。
“咦,施肖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肖蔚也认出她来,大喜过望地叫道,“严君!”
严君的一身警察制服爽挺可体,显出一副英武俊丽的体态。她略带惊奇地问肖萌道:“你是来卖东西的?”
中年人把表递给严君,说:“她想卖这块表,可什么证明也没有。”
严君拿过表看了看,随口问:“怎么了,卖它干嘛?”
肖萌垂下头,对于严君,她从内心里是信赖的、感激的,甚至觉得严君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与之倾吐的人,只是眼下人杂,无法启口。
严君审视的目光在肖蔚脸上转了转,挽起她的胳膊,轻声说:“走,咱们出去说。”
严君对这里像是很熟,领着肖萌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穿过一个不大的院并,在通向信托店后门的一条闻静的夹道里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吗?”严君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
“我要去看他,家里不同意。”
不用解释,严君完全明白这个意思了,她断然地摇了一下头:“不,你别去,别干傻事。”
严君的果断看上去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肖萌想笑一笑冲淡一下这种严肃的气氛,嘴角咧了咧,眼泪却先涌上来,她连忙把脸别向一边。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现在他是弱者,需要温暖,需要同情。”
“可你不想想,你又不是他的家属,你去了人家会让你见吗?就是家属去,也得先和劳改部门联系好了再去呀。再说,你去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不定反而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的。”
肖萌摇着头,不让她说下去,“不不,他需要我,我知道他现在需要我去看他,需要同情、需要安慰,他太倒霉了,太惨了!”
前面房子里,有人在高喊严君的名字,严君把手表塞在肖萌手里,说:“你别想得那么容易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