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似乎没有要歇气的意思。指挥部传来命令:冒雨前进,为了避免山洪暴发造成危险,部队改走盘山公路——而放弃了“逢山过山,逢水渡水”的更加“锻炼部队”的方式。
“出发!”老马没穿雨衣就冲了出去,他的身上本来就湿透了。大伙不敢怠慢,披好雨衣也冲进了雨里。
队伍像一条青色的长蛇蜿蜒在雨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平时一杆杆招摇的红旗现在也服服帖帖趴在竹竿上,像涂了颜料的标枪。每个人都罩着一件长袍样的黑色雨衣,露出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雨衣下面的一截截白生生或毛茸茸的小腿。脚下的鞋自然是湿透了,即使在滂沱的雨里也能听见脚板踩着它们发出的噗嗤噗嗤的声音。
我最担心的是舒展,有消息说昨晚的雨水把好几个帐篷冲垮了,有一个还是女生的。我听了莫名紧张起来,于是到处打听她的下落。不知是雨大了我说话别人听不见还是大家被这烦人的天气郁闷坏了,每一个人回答我的都是一副老年痴呆样的表情。于是我决定跑到队伍最前面去,然后再倒过来看,几公里长的队伍我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撵到最前面,然后坐在雨里入定一般看着每一个人在我身边经过。奇怪的是,从头到尾我依旧没有找到她。
她受伤了?生病了?还是掉队了?我不可抑制地惶恐起来,于是冒着雨解开了迷彩背囊,从最中间哪一层翻出了手机。打开一看,五条短信刷刷刷地蹦出来:
指挥部派车来接我们女生了,勿念。
我们抵达了今天的宿营地马桥驿。你好吗?
亲爱的:我们班被安排在老乡家,大婶正在生火为我们烤衣服呢。你好吗?想你!
亲爱的:大婶为我们熬了姜汤,我让她为你留了一碗,等你哦。
小爹,这一趟旅程是对你、对我、对咱们的考验。坚持!吻你。
我看了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把手机装进背囊一路狂奔追赶队伍——我已经掉队一两公里了。
“房子、房子!”前面有人喊了起来。
“啊!房子、房子!”后面的人跟着喊道。
“哇!房子,房子!”所有人都激动地喊了起来,表情夸张得如同工农红军抵达陕北瓦窑堡。队伍终于活泛起来,速度也瞬间提快了不少。
走了两天半,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队伍以外的人烟,准确地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人烟,不过是孤零零的两间小瓦房,墙壁用石灰写着“加水,每吨2元”,它的用途就是给在这条路上跑长途的客货车加水充气。房主是个50多岁的老头,虽然他仅存的四个馍馍(馒头)和一瓶开水已经被先头部队洗劫一空,但还是用他那拗口的方言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前面5里就是一个小村,村里有俩小卖部,里面有泡面,有啤酒。
“有泡面?还有啤酒?!”我们听了两眼放光,那神气就跟当年鬼子听说有花姑娘一般。
于是大伙顶着愈发猖獗的暴雨撒丫子狂奔起来。赶到那的时候,前面的部队已经开吃起来——几百号人眉开眼笑地坐在雨里,嗞溜嗞溜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泡面,把我们馋得直流哈喇子。“我要一盒!”“我要五盒!”“我要一箱!”商店里挤得水泄不通,绝对比周杰伦签售还火爆。
耗子眼疾手快弄来一箱,开了后每人发两盒。我来不及说声“谢谢”便冲到煤炉子前,把煤火上还没烧开的水一股脑倒进了两个面桶。两分钟后,当我解开泡面的锡纸盖子,那个香味,老实说我一辈子都记得。我一边吸溜着还没泡开的面一边想,要不是民族情结,我还真的感谢小日本,要不是人家三清发明泡面这玩意儿,我哪能体会到这种人间美味呢。
两桶泡面干完后,我们打着饱嗝上了路,步伐跟刚紧了发条似的。大伙兴致盎然的跟踏青一般。小B讲了几个黄段子,极大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笑过之后,小B说:“咦,老马今天怎么不骂我呢?”对啊,老马呢?我们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老马不见了。“不会是掉队了吧?”“他今天身体不好呢。”
“找!”我吼道,于是六个人沿着队伍前进的反方向狂奔。跑到队伍的尾巴上,依然没有看见老马。“应该是掉队了,有可能还在刚才那家小商店。”
“这样,我和邱爷朝小商店走,你们跟上队伍,别落下太多。”我简单做了安排就和邱爷往后跑去。
老马四仰八叉躺在雨里,背上的迷彩背囊枕在地上,使他看上去活像只翻不过身的大乌龟。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四周安静得只有哗哗的雨声。他的脸不知是因为虚脱还是被雨水冲刷,除了眉眼是黑的,其他都是惨白惨白的——连嘴唇都是。
“我只想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老马自言自语,雨水灌进他嘴里竟然有股腥腥的泥土味。他确实是站不起来,别说站不起来,就连翻个身都特别艰巨。昨天中午他下水摆渡,到今天凌晨他起来维护帐篷,再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他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老马说:“真的是扛不住了。”
我们是在小商店前大约一公里的路边找到老马的。他正徒劳地蹬着腿想翻过身来,我和邱爷失声地喊着:“老马,老马!”
“这儿呢,这儿呢。”老马依旧笑着招呼道,但那笑声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我扶起老马,骂道:“你他妈不舒服咋不吱个声啊?”老马真的“吱——”了一声,把我们逗乐了。邱爷摸摸他的额头,触电般弹开了,“我晕,这么烫!”我腾出手来要摸,结果老马软绵绵地要倒下去,我赶紧卸了背包,把他背起来。
“冯子,我来吧。”邱爷争道。
“废什么话,轮着来!”我吼了一句。邱爷不做声,捡起我们俩的背包拖着老马的在后面紧紧跟着。老马像个面团一样湿漉漉软沓沓地趴在我背上,透过雨衣我都能感觉他的身体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走了不到一公里,发现他们四个也过来了。大伙啥话都没说,轮流背着老马狂奔——必须在抵达终点之前赶上队伍,而现在,至少落下四五公里的距离。
徒步四十公里已经很累了,何况被一个人,还是奔袭。等赶上队伍时,刚好达到终点。我们每一个人累得快虚脱了,瘫倒在人家的墙角里喘着粗气。随行军医把老马接到救护车上,挂上了点滴。
今天总算不用住那该死的帐篷。别的人都在到处打听住宿,联系伙食。等我们缓过劲来,附近的老乡家早已“人满为患”了。正一筹莫展时,我碰到了舒展,她跑过来就埋怨道:“跑哪去了你?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正在为住宿发愁着,听她一说便狠狠剜了她一眼。她一看脸色不对便说:“房子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挨我们附近,条件还不错,东家正给你们准备饭呢。”
“真的?!”我两眼瞪得老大,“老婆你太伟大了,我爱你!”我狠狠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舒展气恼地推开我说:“你有病啊,这么多人呢。”我扭头一看,其余五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房子找到了?”
“还有饭吃?”
“嗯!”舒展冲着弟兄们使劲点着头,“这就领你们过去。”
“喔!喔!太棒了!”
“嫂子我们太崇拜你了。”
“偶像偶像!冯子你以后不许再欺负嫂子了。她是我们的神呐。”这帮孙子一个比一个肉麻,好像这女朋友是公共的一样,整得我醋意大发,表情复杂地看着舒展,舒展没看我直直地往前走去。我想,惨了。刚才那一剜眼,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东家是一位大嫂,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她见了我们还有些生涩,只是一个劲地招呼:“歇着歇着。”然后忙不迭地为我们端来早就熬好的姜汤,放上红糖为我们一人盛了一海碗。我感激地看着帮忙的舒展,可她把我当空气一般,自顾和大嫂说话了。姜汤喝完,大嫂又弄了一个大脚盆,倒了一桶热水,说:“走了远路都把脚泡一泡,舒服。”于是,六双白萝卜一样被雨水泡肿的脚齐刷刷地伸进脚盆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坦从脚底一路攀沿上来,感觉心里都给烫得舒舒服服熨熨帖帖。
舒展在门口喊道:“你们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等一下!”我赶紧光脚跑到门口。“呀!你咋不穿鞋?”舒展喊道,“回去把鞋穿好!”
“那你等我?”舒展不看我也不说话。
“那我不穿了。”
“好啦,你先穿上鞋。”听那口气已经有原谅我的意思了。我老实地跑回屋蹬了一双干爽的解放鞋跑了出来。
“说吧,啥事。”她依旧撅着嘴,不看我。
“我错了。”我垂下头去一副悲痛欲绝后悔莫及的表情。这一招屡试不爽且接下来的程序我都能捏拿得十分准确。
“你哪里错了?!你冯牧云有错的时候吗?”她的这句阂那句“我错了”从来都是前后呼应,这就表示我“坦白从宽”的时候到了。我说我不该对你态度不好的,然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我那同样老套的“你听我解释。”这一次我决定在形式上稍作创新,我告诉她一早上起来我有多担心她,特别是听说昨晚女生帐篷塌了之后我的心里有多紧张多惶恐。然后告诉她收到她的短信后我的心里有多高兴多踏实,这是舒展终于低下她那看着天空的高贵的头,深情地看着我。
我知道火候到了,然后终于说出那句“你听我解释”。我告诉她老马为什么病倒了,我怎么去找他的,然后有多么辛苦地把他背回来,以及到达终点后找不到房子我们又是何等苦闷,总之把我们班的故事说得凄惨委婉荡气回肠。最后我告诉她我就是在那种状态下才会失去理智犯下如此罪孽深重的错误,简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亲爱的,我错了,原谅我吧。”最后一句杀手锏配合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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