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会后她在托儿所激动地哭了。
5
富有教养和幽默是一个男人顶重要的性格。我原以为剑辉的丈夫就是这么个理想的男人。过去剑辉交男朋友从不瞒我,这次我知道老楚,他们都要结婚了。
我问老楚这人怎么样?剑辉说你自己去看嘛。
我第一次见到老楚是在他们的新房里,那时新房正在装修。
老楚正在刷墙。他站在木梯上,穿件旧毛衣,扎条围裙,全身都是白灰。剑辉站在木梯边,头上罩条纱巾,干干净净地抄着手。老楚向我点个头,笑道:“久仰了。剑辉老是谈你,起先我以为是位男士,差点嫉妒了。”
剑辉嘿嘿地傻笑。
我说:“是吗?”我倒有点嫉妒剑辉了。
老楚对剑辉说:“太太,灰桶递给我。”
剑辉说:“来了先生。”
他俩大笑。
“怎么样?”剑辉问我。
“祝贺你。”
剑辉是在哪儿寻觅到老楚的呢?我问了许多次,剑辉懒洋洋、甜蜜蜜地笑而不答。我曾有过荒唐透顶的念头:把老楚争取过来。随即又为我这念头深感羞耻。他们美满地结婚了。剑辉毫不掩饰她的快乐,几乎没有一丝留恋地搬出了与我共住了八年的单身宿舍。我没有拆掉她的床铺。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去问及剑辉的婚后生活,我不想问。剑辉呢,似乎也不想不说。开始我有些气恼她,得到了幸福的人多自私呀。渐渐我感觉到是哪儿有点不对劲了。
科里已婚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不谈夫妻关系的,剑辉却能绝对地闭口不谈。
中午休息,从食堂买来饭,都凑到值班室,将各自带来的菜拼在一起“共产”。脱下白大褂,一群俗女人,关于男人的话题就开始了。
李护士长最活跃,老是怂恿薛大夫讲她丈夫的趣事。
薛大夫是全科医生中唯一找了个工人作丈夫的人。当初她不知道着了什么迷,恋上了一个炼钢工人。这工人魁伟健美,男子气浓郁。薛大夫不顾全家强烈的反对,毅然离家出走,投入男朋友怀抱。结婚不到半年,她就生了个胖儿子。薛大夫经不起怂恿,就讲开了:
你说咱们吃了晚饭出去走走吗?他说好。一出门他就大步流星往前奔。你说慢点慢点,散步嘛,他说要走就走,慢吞吞不过瘾。
你说喂喂,不要往大街上吐痰好不好?他说怎么着?有了痰不吐咽肚里去?
儿子顽皮不好好吃饭,你说唉你管管儿子,他的筷子刷地就落在儿子手心里了:吃!你这个婊子养的!儿子哭起来,他就火了:你哭你哭!我日你妈!
大家笑得直喷饭粒。有人问:“恋爱时他这样吗?”
“不。”薛大夫说:“那时人家可文雅,成天夹本英语九百句,你多久不结婚他学多久英语。”
又问:“那现在他爱你不?”
爱!星期天,穿着一身挺括的毛料衣服出去玩。公共汽车来了,他把你推到身后:闪开我来!他第一个抢上车,占一个座位,大声喊:我在这里,你快来!‘快!他已经坐过的椅子,又站起身扯着袖管上上下下擦,擦干净了扶过你:来,坐呀。
你洗衣服,他夺下来摔回盆里:有我这棒劳力你洗什么衣服?洗什么碗?做什么清洁?放下放下,统统我来。保养好你的手。来,我来看看咱大夫的手,天!玉一样!小葱管管一样!他捧上去就乱亲,亲得他自己受不了,抱起你就往床上扔。不行!你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接夜班!他说去他妈的夜班!结果迟到了。科主任批评我说“薛大夫呀薛大夫,你又迟到了,你怎么搞的?”
我是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说怎么搞的呢?
顿时掌声雷动,一片敲碗声。
剑辉坐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吃她的饭,对大伙的热烈反响充耳不闻。
有人说:“喂,李大夫,讲段你的故事吧。”
剑辉打了个噤,不知从哪儿回过神来了。
薛大夫说:“她的故事才香艳呢,才子佳人嘛。”
剑辉冷冷地站起来,说:“少无聊吧。”说完走了。李护士长说:“谁敢和我打赌,她不对劲。”
谁也没应声。我想是该找剑辉谈谈心了。
难得一个星期天,我和剑辉都轮到休息。更难得老楚出差了。我说剑辉,我想到你家玩玩。
剑辉说:“太欢迎了,单身汉,来帮帮我。”
为了回避老楚,我有三年多没进他们的家门。
我去得老早,在路上买了几根油条。剑辉从来就是一个睡懒觉的家伙。住单身宿舍时,休息日的早点总是我买。我习惯早睡早起,喜欢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清清爽爽。剑辉恰恰相反。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优美舒适的环境,而是她只愿意享受不愿意动手。她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她母亲留过洋,是夜上海社交场上一位最具魅力的夫人。剑辉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三十五岁才生她。对那位夫人来说,美貌和享乐是人生最重要的。尽管剑辉一天小姐也没有做过,尽管她讨厌她母亲的做派,但她的阔小姐味浓得不得了。当今之世,男人恐怕没有谁愿娶一位“小姐”。老楚不可能从骨子里了解剑辉,两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会了解对方的。为什么聪明的男人往往有眼无珠?
我敲了门。是小丫的声音:“谁呀?”
“我。”我说,“小丫,捏住你妈妈的鼻子,她就醒了。”
门开了。小丫穿着内衣内裤,哆哆嗦嗦,赤脚站在一只方凳上扭着开锁。
剑辉买菜去了。她居然能起这么早?
“你爸爸出差去哪儿了?”
小丫说:“我当然知道。去广州了。还要去香港。去一个半月。”
剑辉只说老楚出差了,没说一个半月。我们一个月后就要参加市里的统考。全市的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核,通过了承认大专文凭,否则重新上学回炉。这次考核可不比以往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以往是施加压力,这次是动真格的:淘汰。老楚不在家,这就意味着一切家务琐事全落在剑辉一个人身上了。看来还真得帮帮她。
眼下是冬春换季的时候了。长沙发上摞着新做好的薄被子,另一堆是脏被面被里床单和衣服。地上东一双西一双沾满泥水的套鞋。家具上蒙着一层灰。
小丫说:“阿姨你自己吃油条喝牛奶吧。牛奶在保温瓶里,妈妈早上煮好了的。请喝吧。”
小丫讲话的神态简直就是剑辉的翻版。雪白的牙,鲜嫩的唇,眼睑似睁非睁。你注视这双眸子你就会有些微的眩晕感。
小丫一边穿衣服一边告诉我:“妈妈昨天晚上和人吵架了。我们去洗澡,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进去洗了一会儿水就凉了。我打了个喷嚏,妈妈就朝收票的阿姨发火,阿姨骂脏话,妈妈气疯了——”
剑辉进门听见了她女儿的话,说:“有个小姑娘,她的嘴巴长;她的嘴,可以伸到长江去喝水。”
“妈妈的嘴喝长江的水!”
母女俩抱在一起,嚷嚷闹闹。
我说剑辉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
剑辉说:“你替我带着小丫就够了,其它不用你管。”
小丫不仅仅喝两百毫升鲜牛奶,还须喝五毫升鱼肝油。五毫升用什么量?剑辉说鱼肝油瓶子上拴了根吸管,用前请用酒精消消毒。
小丫不吃油条,要吃馅饼,要吃香菜瘦肉馅的。我到哪去弄这么金贵的东西呢?剑辉在卫生间说:“电饭堡里有,早晨赶早做好的,你也吃吧,你们俩吃个够。”
是什么逼得剑辉学会做馅饼了,真了不起!
剑辉摩挲着手跑过来说:“小丫,妈妈饿昏了!”小丫塞了个馅饼往剑辉嘴里,剑辉衔着饼跑开了。三月的天气,水还凉着,剑辉只穿了件羊毛衫,高高挽起袖子,扎着围裙赤着脚,头发挽了两圈,用筷子别在头顶上。卫生间里洗衣机嗡嗡响,剑辉一边洗衣服,一边刷套鞋洗痰盂。
“他妈的!我一定要换个全自动洗衣机,我拧不动。”
我没搭腔。
我说:“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复习?哪有时间。”
“今天我们拟个复习提纲吧。”
“今天不行,看我忙的。”
“少忙点不行?”
“笑话。”
闹钟突然响了,吓我一跳。小丫噘起嘴说:“我吃水果的时间到了。阿姨,请你给我削个苹果。”
剑辉在阳台上晒衣服,她的声音几乎和闹钟同时响起:
“喂,给小丫削个苹果。”
剑辉提了个大拖把,胳膊上搭条抹布。说:“我们今天吃鱼,我买了三条活鲫鱼,一条八两多,六块五一斤。”
我说:“何必为我破费。”
“哪是为你,为小丫,每周我都要让她吃一两次鲜鱼。”她跪在地上抹床架、桌子腿什么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提到过老楚。
“剑辉,重活可以留给老楚干嘛。”
剑辉“嗤”了一声。
小丫说:“爸爸忙,爸爸当系主任了。”
原来如此,可喜可贺。
剑辉又“嗤”了一声。突然,剑辉站住了。“糟!”她说:“没酱油了。小丫打破了酱油瓶子,没瓶子换不来酱油,我得去找一个熟人。”
我看了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连忙套上袜子,蹬上皮鞋,扯下头发上的筷子,胡乱刷了刷头发,穿上一件呢外套,揣上钱,旋风一样出了门。
“我要大便。”小丫说。
我带小丫到卫生间。洗衣机里还泡着满满一桶脏物,这一洗到了什么时辰?我原以为我一来,剑辉就会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我们便聊起来,谈她的家庭生活,谈她的心事,谈我们的考核,谈科室的种种事情,指点江山,长叹短吁。谁知斗转星移,往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剑辉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活中人。
6
考场设在军区医院。
门口有当兵的站岗。不知枪里有没有子弹。一有兵有枪,气氛就显得肃穆森严多了。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说:“这考场选得好。对工农兵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