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有当兵的站岗。不知枪里有没有子弹。一有兵有枪,气氛就显得肃穆森严多了。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说:“这考场选得好。对工农兵学员很合适!”他干笑几声,和精神病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全市各医院的“工农兵”统统在这里集中了。熟人们打个招呼,声音一点都不响亮;喉咙发了霉,一股晦气笼罩在每个人脸上。
剑辉没有按时来。
桌子上编了各医院的代号。人人对号入座。前后左右间隔一张桌子。
考卷发完了,监考老师正在纠正考卷上的印刷错误,剑辉走进了教室。
她对老师躬身说了个“对不起”,就从容不迫走向自己的座位。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将一头浓厚的栗色头发梳得光光的,挽成一个硕大的如意髻。荷色风衣及小腿,脚蹬一双玲珑的白皮鞋。一双丝手套,一只小皮包,特别惹眼的是耳垂上两粒亮闪闪的钻石耳环。她好像是赴宴来了。
剑辉远远朝我点点头,顿时有几个男大夫受宠若惊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
监考老师跟过来发了剑辉一份考卷,压低嗓门热情地说:“您就是李剑辉李大夫啊。”
剑辉微微颔首。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啦。金手金手啊!”
监考老师俯在剑辉的卷子上为她指出印刷错误,把全体考生忘掉了。男医生还容忍着,女医生们可就不客气,嗡嗡营营说些含讥带讽的话。剑辉就是这么个人,太不注意四周的反应,我老替她干着急。
我刚刚放下笔,正待检查考卷,剑辉手拿卷子停在我身边,说:“我有点急事要办,先走了。”
我说:“好。”
我们约好了逛逛大街的,她又毁约了。好在她经常毁约,我已经习惯了。
剑辉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好多男医生脸上掠过怅然若失的神情。今天街上的许多男人注定了要怅然若失,因为剑辉从来不肯慢下脚步多看男人们一眼。
我交了卷之后不知往哪里去。在军区医院的大院子里转了一圈,还不见有熟人出来,我就独自上街了。我一家一家逛商店,什么都看什么也没买。经过修饰得金壁辉煌的 “四季美”汤包馆,我感到肚子饿了。我走了进去。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面前堆着高高的蒸笼垛。没有一个单身的年轻姑娘在桌边,一个也没有。端着售票盒的服务员早就盯着我了。现在过来问我:“你有什么事?”
他不问我吃什么汤包,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找人,人不在。”
出了汤包馆,服务员还盯着我。要是我和剑辉一块儿来就好了。
好不容易利用考试得到了一天时间逛大街,又舍不得轻易回去。一家商店的立体声喇叭对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唱道:“我心思重重,心思重重——伊人,你今在何方?”
听着真解恨!且不说歌词,光是那感觉就解恨。声嘶力竭,又恨又爱,心在喷血,一个姑娘正在倒下,爱人却浪迹天涯去了。
我买了一盘“心思重重”的磁带。剑辉可爱听这个?她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不容狂想了。她家里的磁带全是世界名曲。她真的老是一本正经听世界名曲吗?她真的与老楚情深意笃吗?她干嘛什么都不说?有时候,我恨不能痛痛快快撕破她那层梦幻般的缄默,挽着她的手,说:“剑辉,我们下田去吧,队长今天要我们插秧。”我们是知青,一辈子都是。我们脸朝黄土背靠天,累个半死相互搀扶着走过田间小径。我们一个灶里烧火,一个锅里炒菜,香香地吃它三大碗然后坐在门槛上,望着远飞的雁群畅谈,什么都谈出来,谈得心里透亮,哭就哭个痛快,笑就笑个痛快。
毫无办法,我早就发现院里绝大多数人对剑辉都有一种想撕破她什么的阴暗心理。
医院是个女人国。是个知识阶层的女人国。她们比一般女人更讲究服饰。时髦在医院里是受到鄙视的。她们要的是雅致,华贵,气度不凡和别具一格。剑辉具备这一切,这也就决定了她的处境。
院长最恼火剑辉的穿着,说她太气势压人了。所以只是在剑辉穿上工作服后,院长才正眼瞧她,和她谈话。
我提醒剑辉说院长看不惯你的穿着,许多人都嫉妒你的服饰。
“怎么办?”剑辉说,“我不能不穿衣服,我也不能乱穿衣服,我妈——”
我打断她:“别说你妈。”
“不是。我是说我妈在国外做过许多衣服,现在都留给我了,我还不敢穿,尽量朴素一些,还要我怎么样?”
经过我的提醒,剑辉一到科里就换上白大褂,中午休息也不脱掉,一穿就是八小时。下了班换上自己的衣服骑上自行车就跑。
可是剑辉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工作帽,修长苗条地走在那淡蓝色的长廊里依然与众不同。她是个真正的医生,并不是每一个人穿上白大褂就有了医生的风度的。人们还是那样嫉妒她。甚至有谣言说她精心改缝过工作服。
剑辉也许看透了一切,过了不久,她索性穿出了她母亲留给她的一套西服。这套在巴黎订做的西服轰动了全院。
我根本没有跟踪剑辉。我想都没想到跟踪这个词。我是准备坐渡轮过江的,无意中回头看了看,看见了很远很长的长江的岸,岸上没有建筑,荒草连天,就突发奇想去溜达溜达。
春天的新草是翠绿的,许多无名小花开得生气勃勃,小蜜蜂飞来飞去,搅动了空气,清香清香的气味就不绝如缕地灌进人的心里。我溜达得十分惬意。这里没有人问我有什么事,近近远远只有几堆建筑材料和二三个散步的闲人。
我靠着一垛预制板坐下,放松全身,听江涛拍岸,晒晒太阳。
说不清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听见了剑辉的声音,像喃喃细语又像抽泣,倾听了一刻,四周一片宁静。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身后响起:“别这样剑辉。”
我掉过身子,看到了使我不敢相信的情形:在预制板的另一边,剑辉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头挨头。他们面前的草地上有只旅行包,有罐装饮料和副食品。虽然是在他们身后,我仍然认得出这个男人不是老楚。他有浓黑的发和一身高级运动服,给人英俊少年的想象。剑辉今天就是为他打扮的。剑辉呀!
我悄悄地离开了。
一上街道我就匆匆小跑起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巴不得一下子离开江边回到宿舍。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开化,我还是感到这种事丑恶。从十六岁开始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坚信自己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我为她的天资聪明而折服,为她有棱有角的清高品性而折服,为她大胆执着地追求爱情而折服。她找到了老楚。我亲眼目睹他们言契神合,相亲相爱。怎么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怀抱里呢?平日剑辉的不对劲的表现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我们之间的一座桥梁轰然倒塌了。
在渡轮上,剑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吁吁喘气,鼻尖上有层细碎的汗珠,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她的眸子使我眩晕,我转过脸去。
“看着我。你在跟踪我!”剑辉说。
下了船。剑辉要我和她去热冷饮店坐坐。我说不。剑辉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跟我来吧听话。她不知道我已经十分讨厌她这种腔调了。
我们慢慢啜着咖啡。店里顾客不多,柔软的歌声来回荡漾:五月的风啊,吹在花上
剑辉凄惨地笑,说:“怎么对你说呢?”
我说:“我不要你说什么!”
“我并不想瞒你,只是不好开口。总想等你结婚了再告诉你。”
我为这拙劣的借口感到好笑。
“别这样笑我。我本来就是有苦难诉,打掉了牙往肚子咽。请你相信我。不结婚不知道选择男人,结了婚来不及了。结婚就像押宝,我输了。”
剑辉泪眼婆娑,一杯咖啡欲饮不饮,她是何时学会巧言令色了?或者真有什么隐衷?不不!我又不是不认识老楚。老楚堂堂一个五尺男子,人品学识哪一点都不差,无论有什么令剑辉不满的也不该稀里糊涂当个王八呀!老楚真冤!
我心酸地想:“如果当初我争取过来了老楚该多好,早知今日”
剑辉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小丫出世的头一年”
她还好意思提她那白璧无暇的女儿。小丫是多么不幸,这美丽的女孩将一辈子摆脱不了母亲的污点。
“够了!”我说。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哭。一开口眼泪还是滚了出来。“我不想听你说下去!我讨厌丑恶下流的故事!今天我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你就不必操心了。”
我推开杯子,拿起了我的小包。说:“今后,请你多多自重。”
剑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7
从这一天开始,我和剑辉就淡漠了。时间一长,连病人都看出了这一点。科里同事不住地私下问我为什么你们不好了。我说不为什么。
暮春时节了。桃李早开早谢,只有柳絮和梧桐的绒毛在闷热的空气里胡乱飞舞,扎得人眼睛鼻子毛刺刺的,很恼人。
剑辉一点儿都不躁,穿得雍容华贵,步态宁静轻盈,按时上下班,和大家点头微笑。她接生,做手术,去会诊,都专心致志,有条不紊,日渐一日地老练沉着了,倒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是我而不是她。
考核的成绩公榜了。剑辉又是头一名。院里及了格的“工农兵”涌到我们科,闹闹嚷嚷地要庆祝一下国家正式承认我们的学历。剑辉因为全市第一而掏钱买了果酱排和可口可乐,我装出和大家热闹的样子,实际上我既没喝也没吃。剑辉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本科的人自然也看在了眼里。我顾不了许多,总是很想刺痛她。
雨终于下来了,顿时清爽了许多。我想:老楚该回来了。
老楚是回来了。
这天剑辉没有带雨伞,下班时老楚来接她。老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要我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