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问一句,“你怎么在这?”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敏锐地感到,结了婚的人独自外出散步多少都是有难言之隐的,她不想对赵如岳有更深的了解。她同时也担心赵如岳问自己。
可赵如岳没有问。这样,他俩仿佛又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并肩朝前踱去,一时间谁都无话,只听得波浪悉悉卒悉悉卒地扑打沙滩。
“这儿真美!”赵如岳粗哑的嗓子低低地说。
立雪望见了月亮,不那么圆,不那么亮,模模糊糊含在云层里,四周罩了圈淡蓝色的光。这月亮却不高也不远,就在沙滩尽头,也许是江水尽头,染得沙滩与江水都是一片的淡蓝。她说:“是的,的确美。”一个“美”字出唇,立雪的脸便热了一阵。平日里说这个字太少了,倒显得这字本身酸溜溜,文绉绉的。
赵如岳说:“平时我要听了人说这美那美的,牙缝里就冒酸水。可这里叫人不能不赞叹。”
立雪见他们感受一致,无声地笑了笑,说:“太对了。”
赵如岳说:“我泡在官场里,整日忙得直想大呼小叫,何曾想到过诗啊词啊什么的。到这儿走走,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许多古人的诗词,比如杜甫的‘无边落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崔颖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白居易的‘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立雪接口道:“还有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神了!”赵如岳说:“看来你也喜欢古诗词。”
立雪说:“曾经喜欢,年轻的时候。”
“你现在不是年轻吗?”
“不,我老了。”
赵如岳悄悄注视了立雪一刻,掉开眼睛望向沙滩深处沉沉的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立雪不觉暗暗叹息,双手捧了捧面颊,滑到脑后拢住了头发。这种高雅的谈话使立雪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虽然是在被政治风暴磋舵的岁月里,但她依然还能在枕头下面藏着心爱的唐诗宋词。现在,她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妇;匆匆上班下班;出门便跑菜场粮店,进门就扎上围裙,还得维持一脸的笑容,朝丈夫儿子公公婆婆以及一切熟人旋转。就这样,一天的十二或十四小时挤得满满的,然后精疲力竭。
“立雪!”赵如岳见立雪打了个噤,解释道:“你要走到水里去了。”
立雪“哦”了一声,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抬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得走了。”
赵如岳说:“你不老,一点儿都不。”
立雪说:“这个不谈了。我走了。”她这么说。脚却还没动,赵如岳说得十分真挚,立雪心里是接受的。每个女人从根本上都不愿意老。
“立雪,愿你永葆你富有诗意的,怎么说呢?——你就是你,你这样挺好的。”
立雪鼻子酸了,她嗡声道:“谢谢!”
赵如岳说:“我还想呆一会,你需要送吗?”
“不要,我很近。”
赵如岳悄声说:“后天学校见。”说完,转身走开了。
立雪生怕赵如岳执意送她。一般男人都不会放过这种献殷勤的机会的。赵如岳却很坦然磊落。立雪裹紧了围巾,望了一眼月光下沙滩上赵如岳的背影,满意地抿嘴一笑,走了。
立雪走出几步,赵如岳站住了。他转身目送立雪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防波堤上
4
江老太太在城城的小房间哄城城睡觉。立雪一进门,江老太太就站了起来,脸上一无表情,握起拳头叩腰眼。立雪含了几分歉意,说:“又累了您了,海天怎么不管城城?”
“城城还没洗。我一个人弄不动他。”江老太太继续叩着腰眼,走动了两步,叹了一声:“小海还不是有他玩的地方。”
立雪抹下眼皮,只管脱外套,拿盆打水,张罗给儿子洗。城城睡得夹生了,一百个不情愿,吭吭卿卿,直着胳膊腿泼洒了一地的水。立雪戳了戳儿子的头,呵道:“听话!”
江老太太在一边走来走去看着媳妇的动作,这时说话了:“城城是一个小孩子,凶他有什么用?是你们没安排好。我得再告诉你们一次:不管你们晚上有多么重要的活动,孩子得照料妥当,别老栽在我身上。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你们晚辈要有点良心,如果说你们这么一个孩子都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那我呢?那时候我拖着三女一儿,还正是革命的艰苦时期。”
立雪安置好了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乱糟糟的,灯光下,家具上面都是灰尘。立雪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犁出一道紫红来。海天的袜子一只在台灯旁一只在沙发上。早晨她曾顽强地挤出十几分钟时间收拾过房间的,现在全都还原了。少女的一连串美梦中有一个便是梦想自己将来有一个洁净雅致的家。她的梦想在结婚那天实现了,可是第二天这个家就面目全非。住在公公婆婆的家里,房间是不兴上锁的,谁都可以进来随便干什么。从第二天起,立雪就不停地使自己的房间恢复新婚第一天的模样。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脏了洗,洗了脏;乱了整理,整理了再乱——永无止息。青春却不是可以循环的,一双秀丽细嫩的手开始粗糙了。
海天在门口的路灯下面蹲着看棋。几个老头摆了几副残局,捧着茶杯在琢磨。自立雪嫁到江家来,这路灯下的残局夜夜连续作战。几年来,老头子倒换了些人,棋却依旧。海天是迷在里头了。立雪伏在三楼的窗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海天在一群秃顶里是乌蓬蓬一头浓发,根根发尖朝天指着;脖子往前伸得老直,上好的毛料西装全窝在一处,香烟的青雾一阵一阵从那发尖里升腾起来。立雪看了好一刻,海天一动没动。立雪闭了眼,离开窗台,拉上了窗帘。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立雪连忙放下课本,关了灯,躺进被窝。海天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摸黑上床,头一着枕,呼噜便响了。立雪睁开了眼睛,望着天,好久好久不能入睡。这就是她的家,她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想。她咬着枕巾角,又想到方才大沙滩上的情景,不知怎的泪就从眼角骨碌骨碌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俩口穿了灯笼裤,提了剑,到公园锻炼去了。江老太太放一枚鸡蛋在厨房里,告诉立雪这是给城城的。立雪给儿子穿衣服洗脸刷牙煮鸡蛋牛奶。城城穿好了衣服之后又偏要换另外一件,洗干净了又要去撒尿,弄了一手的尿水又来吃东西,立雪的软声好语全不起作用,急得她给儿子的屁股一巴掌。没料到城城恰好好没站隐,一下子摔倒了,嘴唇磕出了血。城城哭了,海天闻声跑来,胳膊僵在衣袖里说:“立雪,你这脾气真了不得了!”继尔又对城城说:“勇敢些!我的儿子。”
他的儿子。立雪的心里塞满了酸楚。她说:“今天你送城城上幼儿园吧。”
海天在她身后发急地叫道:“我今天有事。——你回来!”
立雪一步不停冲下楼梯,心里说道:不是你的儿子吗?
她再也不能一味迁就忍受了!
5
这一天立雪心里又阴沉又闷烦。她在无菌室操作,接二连三摔了几支试管。
她的同事钟瑾在隔壁的无菌室里。无菌室是玻璃房子,钟瑾把立雪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她敲了敲玻璃墙面,用一双滴溜溜的杏黄色眸子询问立雪怎么哪?立雪摇了摇头,举举手中的试管,埋头做起试验来。做了一刻,“喀啦”又摔了根试管。立雪盖上了酒精灯,取下大口罩,脱了消毒隔离衣,退出了无菌室,换上白大褂,坐在水池前洗起器械来。
立雪十分恼自己。她本是非常喜欢这份工作的;细致入微的操作,恬静洁白的环境,生物制品又直接为人类抵抗疾病起着巨大的作用,立雪的性格在这个工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展开。她深知对她来说不仅仅意味着经济来源,其义要广泛深远得多。因此,立雪一向认真工作,珍惜穿上白大褂的每个钟点,从来就是把家庭与之隔得远远的。今天却分明是做不到了。
一双干燥柔软的手抄入立雪的后颈脖,撩起她的披肩发,这是钟瑾:“喂,遇上什么事了?”
立雪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早上我打了儿子一下,他摔倒了,牙齿磕出了血。”
钟瑾说:“我女儿动不动就让我扇个跟斗,这是什么屁事,值得你大动母爱,现在的孩子有时候就得给他个厉害瞧瞧。”
立雪说:“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住在娘家。可我父母远在千里之外。”
钟瑾啧啧连声,道:“我说呢,你婆婆气你了不是?”
“婆婆嘛,自然不比自己的妈,该忍得忍些。”
“得了!”钟瑾一把撒开立雪的头发,又用手指拣几根捻着,说:“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的。什么时代了,还吃那一套。出去访访,如今哪个媳妇怕婆婆,你那婆婆一副老干部派头,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你呀,该杀杀她的威风了。海天会配合你吗?”
立雪答道:“不知道。我也不想杀谁的威风。”她将钟瑾从身后拉了过来,望了她的脸,说:“钟瑾,我怎么感到时间越长,夫妻之间倒越陌生了呢?”
钟瑾睁了老大一双眼睛,握住立雪的手,说:“你也我以为你不会的,你们恋爱那么久,他还会欺骗你吗?”
“也不是欺骗。只是唉,就那么回事。”
“是啊,就那么回事。他不再欣赏你宝贝你,不再用有光彩的眼神看你,不再认为陪你逛大街是他的荣耀。不再尊重你,当着你的面放肆地打咆嗝,翘起臭脚丫子。任你累死累活,他什么事也不干,完全以为你干得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