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依百顺的驸马,本来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可命中注定,高阳遇见辩机。
那个颂经的和尚,团坐在那里,似天地鸿蒙之初的存在,醒目,迷惘,挣扎。粗布僧衣,宝相庄严,浓眉深锁,俊目紧闭,虔诚的梵音压抑不住的苦痛。引动了绫罗绸缎的公主回首一瞥,身心剧震——梦萦的渴望凝成了真实的血肉,孤独的灵魂寻见了相契的伴侣。
就是他。
和我有着相同灵魂的人!
不必询问,我的心知道。
热泪盈眶,不觉已迎上前去。发肤相烫,泪眼对上诧眸,微微颤抖:“我的佛,心欲的诱惑和追求的雪寂,可已压垮了你的人?”
“血迹斑斑的朝圣路上,慈悲的佛祖可曾用珍贵的金光为你疗伤?”
“佛祖的金光太圣洁,可是刺伤了你的心?”
“安慰你,治疗你,笞挞你,伤害你,可是?”
“你求助,你逃避,你盼望,你畏惧,可是?”
“我的佛,涅槃的道路又黑又长,我愿为你裹伤,你可愿为我祈祷?”
情生似朝阳熠熠高升,情炽似午日泼天耀眼,滚烫的心,燃烧的爱,辉煌如她的名字——高阳。
纵是情深不寿,也一生不悔。
长孙轻轻叹息。
“高阳,圣贤教导我们中庸。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中庸,也不能忘择善固执,母后。”
“偏执狂乱,违背常理,不是择善。高阳,别闹了,现在母后还能为你收拾残局。”
云鬓鸦黑,明眸火媚,高阳,从来就美得逼人。
最出色的公主,最得宠的公主,皇帝的心尖肉,有求必应。
你以为这次皇上也会答应你吗?你还是不懂他啊。
浓烈骄纵的小公主,紧紧抓住一生中的唯一,不管不顾,高昂着头,欲迫天地成全。
唯一啊,世上最珍贵的字眼。长孙心中隐恸。我这一生,丰厚叠彩,没有唯一。
那时,还年少,花正好,春风熏暖,明泊荡漾,曾笑论:“我不稀罕纯澈,会逼仄了眼界,我喜欢开阔,我更喜欢真实的启迪而非梦境的呢喃。”
自由,速度,变化,无尽的风光,鲜活明媚,信马放缰,任我徜徉。
这样绮丽的年华,花一般的绚烂,风一般的自由,遇到了世民,相视一笑,随心又契意,无限欢喜,那是我等了千年的人,和我心魂相通的人。
牵了手,沐风拂柳,赏花观鱼,鉴字论画,谈天说地,琴瑟共鸣,心脉相和。
伴着世民,宝贝着羲之隽逸的行书,游走于献之的妩媚索靖的桀骜。
伴着世民,苦心着研判时势的变迁,游走于放马的惬意花月的缠绵。
最后世民,宝贵着我,游走于
终于入局。
不羁的心叛立着,自由的魂流浪着,我们本就是相同的人。
看见他的时候,绿草如茵,百花盛放,一切都很好很好。
当时年少,梦美,感知却未看清,所以舍不得,一步步随他,随他。
尽情享受着契合的快意,把预感掖在心底,随着他。
一样的人,并不一定有一样的眼光。入局观局,红尘绿水,不同的境地有不同的选择。
世民从未意识过要怜惜眼前,眼望青天,苍鹰出云,孤傲高远,那是世民热切的追逐,压根没看到脚下草凝露,花吐芳,虽然他从来就喜欢花园胜过书房。
手握闲卷傍湖浴香,在世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一步步随着他,随着他,在情志间摇摆。
——我要融化整合这个杂色驳乱的世界,洗炼成我纯白的王国。我的王国要如你的丰韵,圆和谐美,完好无暇。
心荡情浓时倾吐,天然无伪,心中一恸,滴下泪来。
好吧,好吧,随你吧。
自由欢腾的野马远去了,它只作伴,从不跟随,离开了草原,它会死。
一步步,随他,心中预感,一一印证。人说,皇后雍容,万事不惊。生命有难无奇,自然有伤无惊。
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到如今,早已倦透。可,还是舍不得。
心中锐痛,清眸晶莹。
如今,遂了凌云志的世民,回首也彻悟。
默然不语,微微苦笑。
魏徵说,陛下不能玩物丧志,雕儿闷死在袖中,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说,千斤子坐不垂堂,狩猎不能成行,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说,礼不该越过长公主
世民勃然大怒,朕要杀了这个田舍翁!
你要杀谁呢?
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草长莺飞的春光里,不曾流连,如今,又何必气苦。
最终世民还是微微苦笑。
抱歉,世民,这不是我能抚慰得了的心绪,不是我能满足得了的渴望。
你识得了多久呢?我已煎熬了一世。
半生人,失了多少本真,去了多少亲仇,终得天下。
回眸众生淡,临水照花不惊浪。
众人膜拜,温润沉静的皇后,恬澹宁定柔若春水的笑容。
那时,还年少,花正好,春风熏暖,明泊荡漾,曾笑论:“我不稀罕纯澈,会逼仄了眼界,我喜欢开阔,我更喜欢真实的启迪而非梦境的呢喃。”
还见当时,舅舅笑了,笑得欣慰又无奈,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不要纯澈的唯一,而要真实的所有,好气魄!”
舅舅的笑叹深沉绵重,如今终于懂得——原来我既无法得到唯一也无法得到所有。
没人能抚遍云霞,挑最美的华彩,裁剪霓裳。
所有的都是一起来的,浩浩荡荡,喜得人眉开眼笑,遍览风光好。
如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多好。
我看我思我在,我欢喜。
可我已经入局。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所有的来了又走了。追求与舍弃共舞,密不可分;启示与残缺同在,拒绝弥补。
岁月流逝,我也终于明白了少年意气间我到底遗失了怎样的珍宝。
尤其是当她走进来的时候。
房氏。
她就那么走进来了。那是我见过的最雍华高贵的一品诰命夫人,年龄丝毫无损她的丰采,眉眼间光彩流动,谈笑从容,风韵天成。
那不是美貌,不是教养,是自信,是有所信仰的自信。
她的信仰是忠贞不渝的唯一的爱,她相信这是她和房玄龄一生的信仰。
她端庄优雅的行礼如仪,恬澹娴静的开口回禀:“请陛下赐下鸩酒。”
碧玉樽,赤红酒,出自帝皇,经由内监,递给夫人。
仰头倒下,行云流水般自然,既不见拼死的逞勇,也不见犹疑的胆怯。
理所当然。
帝皇也不禁结舌,长长叹道:“若此,朕也不敢,何况玄龄乎!”哈哈大笑。
震撼。
刹那通透,顿悟了少时的轻狂。
没有纯澈为底子的开阔,锤炼不成纯粹。
开创一个帝国容易,纯粹一颗心难。
帝心慎独。
因为磐石帝国,帝心衡断。
所以帝皇的情,重逾山却不能深如海。
什么样的心什么样的情。
归位。
“高阳,听劝吧,你是公主,皇家体面不容有失,重臣之心不可轻忽。”
“那我呢,母后,高阳呢,高阳爱不爱呢,高阳快乐不快乐呢?”
高阳呢?长孙呢?
——我呢?
如今的自己,我顾念了几分?曾经的自己,我还记得多少?
什么时候,做天下最好的女人量化成了做一代贤后?
在梦想受制于分寸时。
生命如戏,岁月如梭,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战斗。我们必须选择,必须舍弃,必须妥协,直至错身间眼睁睁最珍贵的轻飘飘凋零。
“生命逃不开格局,高阳,这是红拂说的,她几乎历遍了世间各种格局,最后,她说,生命逃不开格局。”
生即入局。
“给我一个理由,母后。”
“没有理由。
人的根基——生命本就没有理由,你又怎能奢望世事有什么理由呢?
人从生到死最重要的一切都是没有理由的。”
“好吧,母后,我愿做个隐者,淡出宫廷,这样就不会有人来跟我一个女孩儿过不去了,我可以静静和辩机相爱。”
“大隐隐于朝。”长孙悠悠叹息,“如果你真能做到,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完全可以任情尽性的张扬你的美丽,闪亮你的晶莹。如果你能做到。”
只是,这需要大智慧,恬澹同天地的智慧,而人的一生诱惑太杂欲望太浓。
眼前无路想回头,身后有余忘缩手。
欲望惟有意志能拯救。印象和感觉,成就人,毁灭人。
高阳,光华夺目似红日,可也能辉煌强盛似红日?
红日,灿熠消翳,永劫轮回。高阳不能,高阳是火,烈烈燃烧直到灰飞烟灭。
高阳,琉璃般流光溢彩,也琉璃般脆弱易碎。
“母后,我终于明白,神话都是删选过的。”高阳清泠泠的笑,“何必呢?”
“神话流传延绵是一种幸福。我永远不会破坏幸福。”
长孙轻语,醇澹柔悦;和风煦暖,拂过鬓角;暗香清远,熏染衣襟。
湘帘轻拂,微掀一线,轻泻满室情怀,浓郁,清怅,激越,明透,高阳静静跪着,低下了高傲的头,紧紧拽着长孙的衣角,长孙默默垂眸,柔柔抚着高阳的肩背,静美浓烈如泼墨画卷。
武媚娘悄悄站在帘外,进退两难,索性闲闲观望,敛眸凝思。
所谓高阳,不过如此。
武媚娘是知道高阳的,鲜衣怒马,人比花艳,心高气傲,性比火烈,本以为会是个风流别致的人儿,谁想也不过如此。
这般娇贵,看来是一蹶不振了。
武媚娘轻轻嗤笑。
尊贵又妩媚,淡瞥天下,尽敛于心的笑容。
生欢死哀,怨何天命?
要则取,不要则舍,能则动,不能则等,如此而已,哪来这许多的伤春悲秋?
要说境遇,此刻谁也不会比武媚娘更糟糕更凶险了。
铁鞭驯马,令李世民信定了童谣,虽然不敢扰乱天命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