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成人都这样辛酸的答过。
然后少年开心的笑了,纯美如花颜。
然后少年开始成长,美梦一个个破碎,背弃的痛苦,梦魇着辗转反侧的心,一路流浪,一路叛立,创造还是毁灭,浴火重生还是投火自焚,人事天命。
最后长大成人,回身望着又一代少年稚嫩的脸庞,轻轻笑道,当然好。
一个答案,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答案,善意的答案却太过轻率。
可面对如此鲜艳的容颜,谁又真的忍心说出过程?
长孙晟当然轻轻掩过,可是他也不愿说出那个标准答案——漫长的痛苦的蜕变是黑暗的,如果思考能以递进的方式逐渐深入,比突如其来的紊乱好多了。
切身体会。
长孙晟的功名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其实也是用命搏来的。
合纵连横。
听来多么风雅潇洒,一介书生,羽扇纶巾,舌战群儒。
走过一遭,才知深浅。
不敢回望。
生死一线上游走,以口舌之软克刀剑之刚,以机心之深敌铁骑之勇,眼花缭乱的结盟背叛,层出不穷的计谋刺杀,瞬间刀下鬼,瞬间座上客,死生须臾,玩笑得残酷。
是长孙晟织的网,抽紧放松,动态平衡;但不可避免的,长孙晟也置身于网中央,风暴眼上。
一场混战。
终于成功了。
搏得功名爵禄。
焚香祭祖。
纵然算不得光宗耀祖,至少也算是不辱门第了。
总有一天,长孙晟暗暗发誓,长孙家族会重现辉煌。
用暗夜鬼魅的血肉博取青天白日的辉煌。
长孙晟轻轻叹息,温柔的抚过小女儿鲜嫩的面颊,抱紧香甜的小身子。
我的宝贝,我会为你奠定一切的,你可以在阳光下快乐的生活。
所有的答案,你都会慢慢得出,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必去经历。
“孩子,读书吧,”长孙晟温和的笑着,“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
官宦世家的启蒙教育早早就开始了,小姑娘才思敏捷,玲珑剔透。珠玉难掩,众人交口称赞。
伯父长孙炽尤其疼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小侄女。见她小小人儿努力读书的可爱样子,不由笑着逗她:“这么用功啊,是不是想着多读点书,更懂事些,更得爹娘宠些?”
“我读书,是想做最好的女人。”小姑娘仰起头,大眼睛亮闪闪,粹若水晶,语出惊人,“老师说,天分阴阳,人分男女。我想,我既然身为女子,就要做天下最好的女人。”
长孙炽开怀大笑,看着一旁含笑不语的长孙晟说道:“你生了个好女儿呢,骨骼清奇,一定要找个好男儿才配得上。”
长孙晟微笑着看着心爱的小女儿,满心满眼的欣喜骄傲,小荷才露尖尖角,已芬芳清溢,恬心怡神。
做天下最好的女人——
这是端置心头的志。
却不是流淌心底的情。
触动心弦的是老嬷嬷的故事和歌谣。
流淌着鲜卑人血液的传说和歌谣。
鲜卑,是和野马一起自由驰骋的民族。
单纯欢快的奔跑在大草原上。
自由如风,醇烈如酒,狂野如火。
儿须有名,酒须醉。
醉后倾诉,见心言。
风起歌飘,笑酣酒清,马骠人俊。
那时的鲜卑人是属于草原的,那时的鲜卑人是没有国王的,那时的鲜卑人是属于自己的。
只是世事自有它的规律,美梦只该在子夜里清唱低回。
野马般不羁的鲜卑人终究被拓跋氏冠上了国姓魏,史称北魏。
至孝文帝,已一切汉化了,包括古老的姓氏,辉映野马的胡装。
也不能说不好,君王夙思竭虑振兴大魏,民富国强。
只是斗转星移,事过境迁。
鲜卑人野马般的血性被晋朝的宽袍缓服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风流蕴籍的汉服着在野性自由的鲜卑人身上,可还有晋的飘逸,可还有鲜卑的奔放?
磨合的过程是痛苦的,可所有的痛苦终究都会过去。
至隋朝,汉人的杨和鲜卑人的独孤,永远的结合在了一起,血脉交融,合为一体。
草原、野马,鲜卑人的传说和歌谣,早一点一点淡开、散去,只余一些调子还在老嬷嬷哄孩子时低唱着,暗合血液奔流的拍子哄得娃娃甜甜入梦。
醉酒难醒,好梦易碎。
美梦总是寄予天上的,天崩时,美梦也随之碎了,化蝶翩翩去难觅。
长孙家的天塌了,长孙晟在最鼎盛的时候死去了。
想必是心有不甘极酸极苦的吧,一心想要位极人臣,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却在触手可及时死去了,堪堪擦过。
一个极要强也极聪明的人,可惜聪明近诡诈,失了大气,终不是正道。
父亲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愤无奈生生烙上了长孙的心,恸极伤心,欲哭无泪。
余温尚存的遗容浓眉刚毅,眉心微蹙,化不开。长孙轻轻合拢父亲的眼睛,轻轻的覆着,白嫩的小手静静的缅怀掌下眸中曾经的幽彩光华。
父亲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笑吟吟的,只是在不经意间微蹙的眉心,泄漏了几分隐忧。
印象中的父亲,是极宠自己的,溺爱无度又引以为傲,掌上明珠,皎皎熠熠。
精致绣闺,藏在花深处,大朵大朵的牡丹,遍院开花,艳烈如火,粉泽如霞,素白如月。
花园里,有一架小巧的秋千,那是父亲特地依着自己的心意做的。轻轻打着秋千闲闲看书,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父亲只要有空,就会踱到花园来,嘘寒问暖,谈诗论书,陪着自己温言笑语。
人家丫头鲜衣金钗飞秋千,我家丫头诗书墨香悠秋千,伯父曾经笑谑,我家丫头,别具一格,自成天地。
我家丫头,是玲珑别致,身静心远,父亲得意的说着。
伯父哈哈大笑,那又是谁家的丫头,仗着父亲的保护,策马扬鞭,探山看险逐水观鱼?
我家丫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父亲喜笑颜开的论断。
然后,两个极疼长孙的父辈,心满意足的哈哈大笑。
那是父亲为自己搭建的梦幻天堂,而如今,天塌了,梦破了。
温凉的泪水断脸横颐,无力自控,心痛到痉挛,音容犹在,人已去。
细细端详,父亲眉心化不开的微澜轻涡,心如刀绞,寸寸碎。
父亲这一生,但求光耀门第,疼宠妻儿,可是天不从人愿。
这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为何上天要如此刻薄?
酸楚苦涩涌上心头,逼出泪水,长孙放声大哭,天昏地暗。
心波未平,横波又起,风尖浪口里煎熬不辨东西南北。
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当上家长的第一天,就在父亲灵前赶走了长孙母子三人。
夜无月,沉沉黑,风雨交迫冻煞人心。
闪刺目,如一张张人面狰狞;雷轰鸣,如一声声嘲骂折辱。在父亲圣洁的灵前,鬼神沉默,小丑龇牙。
第一次,在长孙的心底,野马狂奔在凄风惨雨里,失了单纯的欢快,失了骄傲与自尊。
不,不要再陪我苦苦挨着了,野马,我心疼,去吧,好好的去吧,去你来的地方吧,这人世已不再是你的乐土了。
以梦为马的时光被蛮横的粗野击碎了,一去不复返了
伸手相援的是舅舅高俭,那个雅淡从容、丰神如玉的男人。
长孙永远也忘不了舅舅找到他们的那一天。
母子三人狼狈落拓的转了小半夜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四野茫茫,天绝人路。
无忌嘶声怒吼,即刻被风雨声淹没,甚至来不及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
满目狰狞,身心悲凉,走投无路的母子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闻讯赶到的舅舅,径直上前,把长孙兄妹揽在怀里,温和的对高氏说:“妹妹,回家了。”
被赶出至今一滴泪未落的高氏失声痛哭。
一发不可收拾,又冷又饿又屈辱的长孙兄妹俩也不由跟着嚎啕大哭。
高俭搀着妹妹抱着长孙兄妹上了马车,柔柔拍哄啼哭不止的兄妹俩,温言劝慰默默流泪的高氏。
舅舅的怀抱温暖安全,长孙慢慢收了声,定了心,抬起头来,满面的泪痕。
舅舅笑了,细心的为长孙拭净了小脸。
这个和暖如春风的笑容,永远鲜明的印在了长孙的心底。
后来,多少艰难的时候,多少迷惘的时候,只有这个笑容才能让长孙平静,做出正确的决定。
舅舅,是长孙一生的守护者。
舅舅行事,简洁细致。
带他们回家,衣食住行一一亲手安排,利落周到,长孙还未来得及忐忑就已妥当了。
母子三人含泪道谢,高俭叹息:“回家了就好。”
真诚恳切的语调里是回护及时的欣慰。
那一刻的眉眼,生动流光,满心满眼的怜惜。
长孙破涕为笑,一颗心慢慢着落,不再仓皇恐惧。
舅舅对长孙母子三人是极为温厚的,同吃同住,丝毫不亏。
舅舅还让长孙兄妹同自己的儿女一起读书。
官宦世家的教育是完备的,隋唐不比宋明,女子一样读书骑射,不过是多读几本女训罢了。
长孙并不排斥,这是生存规则的一部分,那么首先要弄懂,取舍,那是以后的事了。
经史,也读得透;骑射,也练得精;各项才艺,也上得台面。
人也出落得越来越上乘了,人人皆称端庄秀美、知书达礼,真正的大家闺秀。
母亲沧桑的眼神是含笑心慰的。
这些教育,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有些悟通了有些只是记下了。
长孙竭尽全力看得再清一些,想得再明一些。
可,心总是空落落的,隐隐不安,无所依。
纵然舅舅再好再出众,怕也只手难擎天。
纵然看得再清,想得再深,总是料不定。
一些留恋不舍的默默逝去,一些未知难驭的即将到来。
长孙的不安不是少女纤弱的敏感,整个皇朝早和长孙的心一样空落不安无以凭了。
汉胡一体的隋朝眨眼间已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