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黄铜更亮。从窗户望出去,是图书馆的大屋顶,飞檐上绿琉璃的仙人后面,五个绿琉璃的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再后面是绿琉璃的垂兽头,一共七个。
小红和小白在七楼上自习,或者说小红在上自习,小白在小红的香气和头发光泽里睡觉,辛荑在做英文试题,我女友在给国外教授发电子邮件谈人生谈理想或者和清华男友吃宵夜,我长时间地泡在实验室。
我在四楼手术室等切下来的卵巢癌标本,跑下三楼实验室,切成牛肉丁一样的小块,处理后,放到液氮里保存,液氮瓶打开的时候,白气弥漫,好冷啊。我在等DNA电泳结果的同时,电脑上拨号上网,查Medline数据库上和这些特定生死相关的文章,真多啊,同样是纯文本,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难看多了,上帝有病啊,把人造得如此复杂,要是象火腿肠一样简单,多好,最多象收音机一样复杂,这样我们就可以彼此懂得,天天幸福,没有那么多选择,到处都是天堂。上网查文献的同时,我尝试微软视窗系统的多窗口,看看美国的毛照片有多么腐朽,日本的毛照片有多么变态,先下载到硬盘,凑够2兆,给辛荑压缩进一张三寸软盘,当吃他实验兔子的饭票。下载了那么多,没有一张长得象小红的,没有一张比小红奶大的。偶尔打两个不激烈的小游戏,美女麻将基本通关了,我已经被尊为传说中的麻将之神了,任何美女想上我牌桌必须穿得很少,但是在最后一关总被一个法国二百五美女灭掉,然后还用蹩脚的台湾国语很气人地说:“噢,这就是传说中的麻将之神吗?”这个法国二百五美女在我心中激起的民族主义激情比北京所有的历史博物馆和所有关于八国联军的电影还多。另一个游戏是疯狂医生,也是台湾编的,我用来巩固基础知识,特别是内科,免得毕业出去别人总说我是兽医,砸尽仁和的牌子。通关了,开始理解辛荑为什么对小护士常常浮现性幻想。我在实验台上做免疫组化原位杂交,认定做生物医学实验是简单体力劳动,会洗衣服会做饭,一定会做。德国人认死理,认死真,德国产的多孔eppendorf移液器死贵。国产的完全不能用,象中医一样模糊,象《随园食单》一样“放微微盐水”,用了之后,鬼也不知道加进去的是多少微升。没钱买德国产的,我右手大拇指反复按压单孔eppendorf,得了腱鞘炎,得了大拇指指掌关节炎。有个在外科乳腺组的师兄,乳房触诊做得太辛苦,也得了腱鞘炎,人和人的境遇为什么这么不同呢?累极困极,到老楼拐角一个厕所,我反锁上门,冲个澡。有龙头,有热水,有窗户看得见月亮,有时会联想到小红的脸,想着她在直线距离五百米之外的自习室穿着印花连裤袜,想着她摸头发的手从上到下,想着她不留手的光滑的头发,阳具象一簇小火把一样在两腿间燃起,发出蓝白色的光芒,我关掉热水,用完全的冷水浇灭它。
窗户里也看得见新楼的病房,有一个夜晚,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新楼楼顶飘落,甚至象树叶一样中途随风摇晃了一下,然后一声闷响。第二天听说,是个肿瘤晚期的病人受不了绝望和疼痛。上楼顶前,他写了个纸条,问,幸福的构成是什么?人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从那以后,通向新楼楼顶的门就被锁死了。
第十四章 王七雄,牛角面包
傍晚,我一个人坐在东单三条和东单北大街交汇处的马路牙子上,抽一种叫金桥的香烟。我不明白,小红和小白是如何手拉上手的。
东单三条以南,长安街以北,从东单北大街到王府井大街,全是建筑工地,一个巨大的坑。这个坑原来是东单菜市场、儿童剧院、假山公园、好些卖劣质工艺品给外地人和外国人的小商小贩、和一个据说是铁道部的大院。铁道部的大院里有个高瘦的铁塔,比天安门高多了,我们一直怀疑是做什么用的,如果有坏人躲在上面,拿杆带望远镜的狙击步枪,向在长安街上的领导车队射击,岂不是非常危险?一个夏利司机曾经指着这个大坑告诉我,原北京市委书记陈希同就是因为它下了台。当时北京市政府下了狠手,说北京除了原始人放火肏屄的山洞、清朝故宫和外国使馆,也应该有点不傻屄的本朝本国建筑,再和上海比,不至于脸面全无。这个司机还说,江泽民给陈希同因为这件事挂过一个电话,大意是,如果下次要卖中南海,事先和他说一声。现在,陈希同下台了,坑里还挖出了新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遗迹,什么厕所啊、墓地啊、澡堂子啊、祭坛啊等等值得保护的建筑,这个坑还在挖,毫不动摇。我想象两千年前被剁了阳具的司马迁,收集资料的时候一定也访谈了大量当时的夏利司机们,询问项羽垓下之战的最后一夜,是否反抓着虞美人及腰的头发从背后刺入做了七次,是否想不清楚要不要垂着阳具喝着人唾沐浴着白眼做次勾践,是否忽然记起了年少时曾经是个长发诗人于是当场唱了一首流传千古的悲壮的革命浪漫歌曲。如果不是这样,《史记》不会这样怪力乱神,喝多了的大动物在书里时常出没。
东单北大街上,多小铺面的时装店,都没牌子,都说是出口转内销,比大商场款式好看,比进口名牌便宜百分之八十。常看见觉得自己有气质的白领,打着一把伞,一家一家,捋着马路逛,雨天打雨伞,非雨天打阳伞,挑选配合自己气质的衣服,让气质更浓郁。辛荑常逼我和他一块儿猜想,这些气质白领的前身都是什么样的女生、她们会家都和谁睡觉、她们最大的追求是什么?我说,军训的时候,你戴一号帽子,直径比脸盆还大,我戴四号帽子,直径比漱口缸子还小,也就是说,我脑容量非常有限,没有富裕的计算能力想这些没有答案无法判断正确与否的片儿汤事儿。我建议他去找小红,小红戴二号帽子,直径比尿盆还大,军校历史上没有女的戴过一号帽子。大街上还有些港台品牌店,大幅招贴上男女明星穿着这些牌子的衣服傻笑傻忧郁。这些牌子通常两三年就换,撤退清场的时候,站在我们宿舍窗前,常看到小姑娘们抢购的场面,红着脸,白着胳膊,流着暗黄的汗水。柳青说,港台到处是奸诈的小商人。无商不奸,但是体会深了,她觉得比大陆的土财主更不是人。这些小商人从来不想长远,两三年换一个品牌是因为避税,牌子换了之后,找同样的明星照些照片,明星加港台一定能再卖。靠近灯市口大街东口,多婚纱影楼,都说摄影师化妆师来自港台,表达欧陆风韵,橱窗里的样片真好看,女的好看,男的也好看,女的都长得一样,男的也都长得一样,一样的妆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构图一样的灯光一样的背景一样的相框,估计小白和小红,这样打扮,吹这样的头,穿这样的衣服,也长得这个样子。在仁和医院产科实习的时候,看到长得一样的一屋子小孩,担心家长会不会抱错,看着这些婚纱摄影,我担心新郎会不会抱错新娘。灯市东口正对着的一家食品店,门口一只石兽,是我的最爱,每次路过都打招呼。就一只,不是一对,分不清是狗还是狮子,因为脖子以上、耳朵以前都没了,听食品店的河南姑娘说,打儿清朝就呆在那儿了,段祺瑞执政的时候,脸没了。灯市东口往北一点,东四南大街上,一家老大的中国书店,夏天夕晒,冬天没钱生火,伙计永远戴着套袖。看着千年的文字垃圾,五颜六色、沾着尘土沾着汗水沾着手油、从地板顶到天花板,站在屋子当中,还想写东西,心里要多大一团火,胯下要多肥一只鸡鸡啊。没了阳具的司马迁,心里一定是一团巨大的对汉武帝的仇恨之火或者是对时间的困惑之火或者是对声名不朽的贪婪之火,或者三者都有。
我坐着的马路牙子对面,是一个交通银行的营业部。我认识里面一个叫王世雄的营业员。第一次见他是在仁和医院的保卫处,王世雄蹲在暖气片旁边,保卫处高处长对他喊:“你不要喊,会放你出去的。”我看见王世雄巨大的眼睛,水塘一样,荡漾在屋子中间。高处长说,这个人是个号贩子,还有偷东西的嫌疑。我再见王世雄是在呼吸内科门诊,我陪着罗老教授出诊。罗老教授七十多了,每天七点之前,必到病房,雪白的白大衣里面雪白的白衬衣,雪白的头发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领带鲜艳饱满。“这么多年的习惯了,不管好坏,要改都难。”罗老教授说。所有抽烟成瘾的大官们,肺用了五十年以上,就算是烟筒也堵了,都要排队找罗老教授诊治。罗老教授每周只有一次能出公共门诊,所以那个下午总是人山人海。病人山病人海中间的山谷就是一张漆成土黄的桌子、坐着正被诊断的一个病人、两个我这样跟着学习的实习大夫,山谷最底部是罗老教授。一年四季,罗老教授都是雪白的白大衣,里面雪白的白衬衣,领带鲜艳饱满。冬天还好,夏天,没有空调,窗户开着,屋外也是热风,周围的病人山病人海挡住所有外来的空气,山谷里盘旋的全是呼吸内科病人喷出的和体温接近的气体,仔细听,不同病人,由于病变位置、年份和病因的不同,从病变了的肺泡、支气管、气管发出不同的声音,总和的效果近似苏格兰高地的长笛和中山音乐厅的管风琴。罗老教授的汗水顺着鬓角和脖子往白衬衣里灌流,“这么多年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柳青告诉过我,在距离仁和门诊楼五百米的王府饭店,洗一件这样的衬衫,要九十块,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罗老教授的专家号一个十块。罗老教授问得仔细,看得慢,一个下午,也就看十来个病人。我在病人山病人海里,又看到王世雄巨大的眼睛,门诊结束了,他还在。我问他,你不是倒号的吗,怎么自己还到门诊来?看看你的号有多紧俏,好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