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和八千有什么区别吗?”老头儿拿出一袋猫粮说,“但卖给谁就有区别了。”
“那您为什么非卖给我啊?”何小兵很好奇。
“要是没有为什么,你就不买了吗。”老头儿把猫粮倒在地上的盆里。
“那倒不是。”何小兵说,“我就是觉得您亏得慌,心里不踏实。”
“什么叫亏,什么叫不亏?”老头儿说,“有句老话——有钱难买我乐意。”
“那别人要是拿一万块钱来买,问起琴哪去了,您怎么说,说实话?”何小兵问。
“我怎么说,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
“没关系的事儿就少想,记住了,以后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你关心的,好好弹琴。”老头儿说。
“那我就把钱给您了?”何小兵还是有点儿含糊,掏出准备好的八千块钱。
老头儿没接,说:“你想好肯定要买了吗?”
“您是不是嫌钱少,又不想卖了?”何小兵一直担心老头儿突然又舍不得卖。
“我怕你后悔。”老头儿说,“这把琴也许会帮助你,也许会耽误你。”
“想好了!”何小兵说,“您放心,我不会被它耽误的,我会好好练琴。”
“你再检查一遍琴。”老头儿说,“哪天不喜欢了,你就背回来,我把钱退你。”老头儿接过钱,没数,放在一边。
“您不数数?”何小兵问。
“我知道你肯定已经数过好几遍了。”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掏出另一个兜里的两千块钱:“我没有说实话,我有一万块钱。”
“你现在已经说了实话。”老头儿没接,“收起来吧!”
何小兵的手悬着空:“还是应该给您。”
“我都答应你八千了。”老头儿说,“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
“那我请您吃个饭吧?”何小兵很过意不去。
“咱俩要是敞开了吃顿龙虾,这两千块钱还真不够。”老头儿说。
何小兵默认了。
“干脆,你下楼买二斤手擀面,两袋黄酱,一袋甜面酱,两根黄瓜,中午咱俩吃面。”老头儿说。
“是不是太简单了?”
“只要能满足自己,就不简单。”老头儿说,“我对吃没什么要求。”
就这样,一顿炸酱面加八千块钱,吉他到手了。
何小兵背着那把已经属于自己的琴离开老头儿家的时候,被老头儿叫住。
“等会儿。”老头儿说。
何小兵站住,生怕老头儿反悔。
“这儿还有两套琴弦,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拿去用吧。”老头儿把两包琴弦扔给何小兵说,“这琴的弦在咱们这儿不好买,这两套用完了,你再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您!”何小兵发自肺腑地说。
“不用谢,我留着也没用。”老头儿说,“以后别光想着这琴谁曾经用过,把心放在练琴上,行了,走吧!”
如今,这把琴已经跟随何小兵一年多了,何小兵每天练琴四个小时以上,晚上睡觉也要抱着琴睡。开始是弹着弹着睡着了,后来便养成习惯,抱着琴睡觉踏实。有时候何小兵去朋友家玩儿,一想到今天还没练琴呢,无论多晚,也要回家,直到弹够了,才睡觉。
手指尖的皮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十指连心,有时候按琴弦,不仅手疼,心也疼,但当想起那些振奋人心的音乐时,何小兵竟然能从手指的疼痛中获得一种快感,耳边响起铿锵的重金属节奏,何小兵愈发卖力地练习,任手指被琴弦划破、撕裂。慢慢地,皮不再掉了,长出趼子,摸着变硬的指尖,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次,削苹果的时候——当然是给夏雨果削,水果里,何小兵觉得只有西瓜皮是吃不了的——不小心切着无名指了,何小兵仍坚持练习,直到琴弦和品位上染了血。
何小兵不会每天洗脸,但每天都要擦拭吉他,保证面板光洁,琴弦不生锈。睡觉的时候,把吉他放在里侧,宁可自己从床上翻下来。他专门准备了一块擦吉他的纯棉毛巾,这块毛巾,比他洗脸的毛巾还贵、还干净。
这次搬家,主要是出于保护吉他的目的。如果地下室不发水,何小兵还真乐意在这儿待下去,他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这里的潮湿、这里人们的无秩序,每次上到地面,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都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何小兵在选择往哪儿搬时,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要远离学校。过去的这一年里,何小兵的地下室就没消停过,经常有同学过来玩儿。有人因为喝酒喝得太晚了,宿舍楼锁门了,窗户也关上了,进不去,便来何小兵这儿过夜。何小兵再讨厌一个人,当这个人没地方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还有人来的时候会拎着啤酒羊肉白菜豆腐芝麻酱,知道何小兵这儿有电炉子,特意来这儿涮火锅。也有人就带着女朋友和床单来,问何小兵什么时候不用房子,借用这里温存片刻。看到欲火中烧的男女站在眼前,何小兵也无法无动于衷,只好出去转转,成他人之美。转回来后,发现两个人已经走了,方便面也少了两袋,煮完面的锅都没有刷,但是多了一筐鸡蛋,还留个条:鸡蛋以示谢意,慢慢吃,择日再来送。总之,经常是何小兵有了感觉,拿起吉他,刚想写个歌的时候,门就响了。
为了能安心创作,免受打扰,何小兵决定搬到离学校远点儿的地方,那些人总不能为了那点破事儿,坐一个小时车来找何小兵,犯不上。或者说,原来正因为知道何小兵那儿有地方,所以他们才喝到宿舍锁门、才想吃火锅、才想亲热。如果方便的地方没了,他们也就不想了。
最终选择搬到鼓楼的胡同里,一是因为出行方便,二是离夏雨果的学校近,两站地就到了。
虽然夏雨果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她在跟何小兵谈恋爱,但还是没能阻止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一个人,恋不恋爱,不一样,无论如何掩饰,别人也能看出来。跟考哪所大学相比,中学生们更热衷议论谁在搞对象,慢慢地,夏雨果的老师和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夏雨果的父母问起这事,夏雨果一口否认。这是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如果承认了,会招致更多麻烦。父母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足够的证据,并不能为此就限制夏雨果的自由,但又认为无风不起浪,也不能让夏雨果完全自由,所以夏雨果再出去跑步的时候,她妈妈就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晚饭又吃多了,正好跟着你跑跑,消化消化。”
于是,每次夏雨果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原本这是夏雨果跟何小兵约会的时间,但是现在,何小兵只能坐在看台上和夏雨果神交。夏雨果每次跑过看台的时候,都冲何小兵一笑,何小兵也冲她笑笑。时间久了,夏雨果的妈妈说:看台上坐了一个傻子,我总感觉他在冲我笑。
有一次,何小兵坐不住了,索性跟着跑了起来,一次次超过夏雨果和她妈妈,并趁夏雨果的妈妈系鞋带的时候,偷偷拉了一下夏雨果的手,亲了她一下,夏雨果笑着捶了何小兵一拳,何小兵又跑远了。回到家后,夏雨果的妈妈说:今天那傻子不坐着傻笑了,开始跑步了,跑得还挺快。
夏雨果并没有因为跟何小兵谈恋爱而耽误学习,相反,还进步了,由班里的前五名上升到前三名。夏雨果一直认为,不谈恋爱并不意味着影响不了学习,心里成天想着这事儿,思念暗恋的对象或者想着该找个什么样儿的,说不定更耽误学习。而一旦谈上了,就踏实了,该看书的时候心思就在书上,不会乱跑,跟老话说的一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得浪漫点儿就是,少女的心扉不怕敞开,就怕不知道该对谁敞开,可又还老想着敞开,这样一来,潮气出不去,阳光进不来,更麻烦。
所以,当老师、家长和同学们纷纷担心早恋会让夏雨果的成绩一落千丈时,当事人却在进步,很让他们匪夷所思。夏雨果的目标是,下回考全班第一名。
夏雨果在家长和老师眼里,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但她很清楚,其实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比如,他们并不知道,夏雨果已经喝酒了。每次跟何小兵吃饭,当何小兵喝啤酒的时候,就给夏雨果倒一杯,夏雨果也不多喝,就一杯。
今天,下午是政治课,不需要头脑太清醒,天又热,夏雨果多喝了半杯。
吃完饭,两人回到何小兵租的平房,夏雨果刚买了一块花布,要给何小兵贴在墙上。这是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屋里堆着成箱的方便面,何小兵赶在超市打特价的时候买的,他不想在吃上操太多心,饿了的时候,吃一袋就解决问题了。他觉得人真是一种麻烦的动物,要为吃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能像植物那样,晒晒太阳浇点儿水就能活,那就太好了。何小兵也不觉得吃方便面是多苦的事儿,他喜欢这种味道,如果给他吃一顿大餐的机会,最后的主食他也会选择方便面的。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院的时候,何小兵的房东——一个在居委会就职的大妈——正盯着一个送煤工人往院里搬蜂窝煤。
“小伙子,现在可以叫煤了,你来一车吧?”房东大妈叫住何小兵说道。
“不着急,冷了再说。”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了屋,他觉得现在还穿着半袖,就考虑冬天的事儿,早了点儿。到了冬天,自然会有办法,即使不生火,大不了盖三层被子,用电炉子烧点儿水灌个暖水袋,第二天早上还能用暖水袋里的温水洗脸,去年冬天在地下室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因为有梦想,心里暖和,身体冷点儿不算个事儿。
何小兵不是没有想过明天,他天天在憧憬着明天,觉得明天会很美,因为有音乐陪着他,所以一点儿不替明天担忧。他从没想过,没有音乐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