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兵到那儿的时候,画廊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五成群,端着酒杯扎堆儿聊着天,一半人穿着何小兵曾经熟悉的那种比较随意的衣服,一半人穿着何小兵刚刚熟悉的那种很板的衣服。看来艺术本身就是种商业行为,要不然也不会来这么多穿这种衣服的人,何小兵想。
见到顾莉莉,顾莉莉正招呼客人,介绍了几个人给何小兵认识,都是一些没混出来在北京漂着的文艺青年,但大家还是彼此以“家”称呼。画画的包括画设计图纸的都叫画家,写歌的叫作曲家,甭管是弹吉他的还是吹口琴的,都叫演奏家,写字的不分记者还是自由撰稿人,都叫作家,那些四处混,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干的人,叫四海为家,只有写诗的,不叫家,叫诗人,获得这个称号的人,也因此让自己无论在说话还是办事上都与众不同,卓尔不群,处处透着故意,很让何小兵反感。
和不熟的人在一起喝酒,就是麻烦。有感情基础的,倒上酒,拿起就干了;没感情基础的,还得举着杯子唠叨半天,最后也不一定干。因为没有人跟何小兵喝酒,何小兵只好自己坐在一旁里,观察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
何小兵发现,艺术这玩意儿和毒品一样害人,让人获得一时快感的同时,迫害人的一生,让人欲罢不能。他的对面就站着几个受害者,岁数已经不小了,仍在说着疯癫的话,但凡对艺术有点儿理解的人,也能听出那些话有多扯淡。他们还拿出自己的作品——一些丑陋的雕塑——供人评论。看来艺术真不是所有人都能搞的,有些人强努着搞,如果只为了养家糊口也可以理解,但如果真觉得自己不创作是艺术界的损失,那就不靠谱了。特别是那些步入中年甚至已近老年的人,仍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就该像炒股一样,要学会止损,见好就收,再下去,就一生被套了。当然,如果你天生是个搞艺术的人,那你放弃了艺术,就是对自己和生活的亵渎,但是,谁能知道你是不是一个适合搞艺术的人呢?
一个脸熟的女人从何小兵面前走过,被另一个人叫住,停下,两人聊了起来。何小兵认出这个女人,是一个演员,很早以前看过她演的电影,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就没再露过面。叫住她的人问她最近在干什么的时候,她说在家看书养孩子,对方问为什么不接戏拍了,她说没劲,与其拍那些乱七八糟的戏,苟活着,不如什么都不拍,在家待着。这时凑上去一个穿西服的人和女演员打招呼,说很喜欢某某导演的戏,让女演员给这个导演带个好,女演员说不好意思,她看不见这个导演了,三年前他就成了她的前夫。
不远处有两个土里土气的人正端着一盘水果吃。
“我给你写的那篇书评这礼拜登出来了。”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看见了,多谢您捧场,回头我就催出版社把稿费给您开了,那篇文章有一千字吧?”另一人说。
“一千五百多字呢!”
“行,四舍五入,我跟他们要求开两千字的稿费!”
显然,两人一个是作家一个是评论家。又听他俩聊了会儿,何小兵终于知道这个作家和评论家是谁了,他恰巧还看过他们所说的这本书,那篇书评他在公司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一份不知道谁留下的报纸上看过。这本书写得实在是差劲,书评就更差劲了,里面引用了很多外国什么人说过的话和观点,这些句子本身很棒,但不知道为什么用在评价这本书上就显得那么蹩脚,像用昂贵的皮毛打上的补丁,可惜了这些经典的句子。这年头,买评论家的几句话,比买菜都容易。
何小兵听着周遭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们煞有介事地聊着他们对艺术的理解,有人说艺术必须小众,必须让大众理解不了。何小兵就不这么认为,小众并不代表艺术,很多所谓的先锋艺术家之所以小众,归根结底,还是作品自身缺乏说服力,他们认为大众不理解,没错,大众没法理解一堆狗屎,贴上后现代的唬人标签就可以叫艺术。
还有一个一张嘴就让人觉得他没什么文化的人,说艺术必须草根,自己就不曲高和寡,作品贴近百姓,弄就弄俗的。何小兵觉得他太低估百姓的审美了,贴近百姓的,不是不能艺术,也不是不艺术了,就贴近百姓了。其实有没有文化的人,骨子里都是尊重文化的,知道文化对人的重要,那些故意标榜自己反文化的人,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文化的不足而已。
何小兵发现,大部分所谓的这家那家不过是在混饭吃,个别头脑清醒的人,也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艺术并没抱奢望,只为了骗口饭吃,扮成艺术家道貌岸然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但内心依旧胆颤、苍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造诣甚至不及常人。
何小兵有一种失望,说不上是对人的,还是对艺术的。
顾莉莉带来一个音乐制作人给何小兵认识,陪着两人说了会儿话,顾莉莉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听说你想出张专辑?”制作人问何小兵。
“这想法挺幼稚的吧!”何小兵说。
“喜欢这行的人都有这想法,正常!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有时间把我写的歌给你听听?”
“不用听,只要你有钱,没歌都能出专辑,我们给你卖去。”
“得多少钱啊?”
“看你想找什么人做吧,三十万也能做,三百万也能做,就看想做成什么样。”制作人指着不远处一个端着酒杯正跟人嬉皮笑脸的女的说,“看见她了吗,去年我刚给她做了一张。”
“卖得怎么样?”
“我们就压了一千张,现在库房里还有九百多张,有人给她投钱录,即使一张都卖不出去,我们也挣钱了。”
“那这不跟音乐本身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
“这就是你幼稚了,现在有几张专辑不是从商业出发啊,就说那些编曲的弹琴的,有几个不想多挣点儿钱啊,只要给钱,什么活儿他们都接!”
何小兵沉默了。
“这不是他们的错,谁不想开好车,住大房子,你说是不是?”制作人掏出一张名片,“有机会,咱们合作!”说完走了。
何小兵不想再待下去了,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起身出了门。
“怎么走了?”顾莉莉追出来问。
“没劲!”何小兵答道。
“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顾莉莉说,“要是不想坐会儿了,你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你去忙吧!”
何小兵刚要走,听到有人叫自己,扭头一看,是教他弹吉他的老头儿。
“一个朋友叫我过来的。”老头儿说。
何小兵介绍了老头儿和顾莉莉认识,老头儿是画廊大股东的朋友。顾莉莉跟老头儿客气了几句,进了屋,留下何小兵和老头儿单聊。
“现在还弹琴吗?”老头儿问。
“我上班了。”何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被老头儿一问,才想起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摸琴了。
“上班好,总比瞎晃悠强。”
“其实我也不想上班,不得已。”
“上班肯定有上班的原因,人都得吃饭。”
“我想干的事儿,对我来说实现起来太困难了。”
“那时候我就跟你说了,音乐环境不如以前好了,现在的音乐都成什么了,不能听了。”老头儿拍着何小兵的肩膀说,“你刚才是打算回家吧,不耽误你了,赶紧走吧,改天去我那儿玩!”
跟老头儿告了别,何小兵回到住所,心情很低落,觉得好像什么东西丢了似的,而且自己就让它丢下去了,也不着急找,但心里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何小兵既不想练琴,也不想看刚买的那些上班用的工具书,掏出手机,按着玩。按着按着,看到夏雨果的号码,突然特想跟她说点儿什么。
何小兵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接了。
“干什么呢?”何小兵问。
“刚打完水回来,一会儿准备睡觉了。”夏雨果说。
“最近课多吗?”
“多死了,不过我都没去,哈哈!”
“该去得去,别跟我似的,被老师取消考试资格就傻眼了。”
“放心吧,我那么聪明,不去老师也不会知道的。”夏雨果在电话里吃着水果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正无聊呢!”
“无聊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啊,你的间歇性郁闷无聊综合征又犯了?”
“我感觉这回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次什么症状?”
“说不出来,就是烦,觉得干什么都特没劲!”
“我知道病根儿了,欠抽!让我抽你几下,你就有劲了。”
“我还真想找人打我几下,每天活着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觉得人特空。”
“我怎么就觉得生活挺美好的呢,我晚饭吃的是沙锅牛肉,现在正在吃苹果,一会儿吃完刷完牙,躺床上看本书,然后就睡觉,做个好梦,明天一早起来去食堂喝豆腐脑,吃完去上英语课,我一点儿不觉得空虚啊!”
“人跟人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是直立行走?难道你不是用脑袋思考嘴巴吃饭?想开点儿,别老难为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小兵一听夏雨果说这话,就豁然开朗。他发现不止这次,以前也是,夏雨果也没说什么,但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能让自己心情变好,忘记那些郁闷的事儿。
如果说,以前支撑何小兵一天天活下去的力量是他的音乐理想的话,现在这个理想已经半死不活了,他为此感到哀愁,但发现仍有一股力量具备上述功能支撑着他,这股力量就来自夏雨果,何小兵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她了。
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何小兵拿起吉他,决定给夏雨果写首歌,歌词他已经酝酿好久了:
春风
还记得那年的秋
风吹乱了城市的柳
我牵着你的手
凝望着你的眸
站在路灯下一左一右
一起把公车等候
你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