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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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河岸-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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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无忌惮地追逐着别人的屁股,当场作出公正的评价。胎记是良莠不齐的,颜色深的,形状大的,人们不吝赞美之词,而颜色浅的若有若无的胎记,普遍地受到了公众的轻视。必须承认胎记热的愚昧和荒唐,但是这次热潮过后人们还是有所收获。人的后脑勺是不长眼睛的,原本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幸亏胎记热,它让你借助别人的眼睛,认清了隐蔽的生命的徽章。好几个人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知道自己屁股上也有鱼形胎记,鱼形胎记其实品类繁多,有的像娇贵的金鱼,有的像野性的鲤鱼,还有的肥大笨拙,像一条海洋里的鲳鳊鱼。胎记热当然也惹了祸,个别人的屁股一下暴露了问题,或者黧黑或者白净的屁股浑然天成,不知道是胎记褪了色,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青色胎记。你可以想象这种异相带来的后果,有的主人很慌乱,立刻把屁股遮蔽起来,谁也不让看,有的主人如同遭受天谴,当场面如土色,也有像五癞子这样的无赖,大家都说他是个没有胎记的人,他偏不承认。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家门口痛打他弟弟七癞子,别人怎么劝他也不肯罢手,原来七癞子不懂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他跑到哪儿都要告诉别人,我家五癞子的屁股,没有胎记的!
对于我们一家,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季节。我在学校里拒绝了很多同学软硬兼施的请求,在街上我也摆脱了很多大人无休止的纠缠,他们都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屁股。他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爹的屁股我们看不见,我们要验证你的屁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条鱼。我的屁股又不是展览馆,怎么能允许他们参观呢?我记住了父母的警告,束紧皮带,提高警惕,严防偷袭,我成功地保护了我的屁股,但我保得住屁股保不住我家的荣誉,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已经向我们家的门楣袭来了。
很不幸,我母亲恰好是那场暴风雨的预报者。有一天,镇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我母亲颤抖的故作镇静的声音,她在连续播放一个紧急通知,催促党员团员全体干部去综合大楼的会议室开会。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很多人朝着综合大楼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有人事先知道了会议的内容,在路上就激动地喊叫起来,宣布了,总算宣布了,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啊,库文轩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总算被揪出来啦!
河岸 10。儿子
有一天,我父亲被揪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特殊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七日,恰逢邓少香烈士的纪念日,这一天我父亲本应去棋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奠仪式,这一天我应该代表少年儿童去棋亭献花,这一天我母亲会在广播室朗诵纪念邓少香烈士的诗篇,这一天,是我们一家最荣耀最忙碌的日子,偏偏在这一天,工作组宣布了他们的鉴定结论,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我母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媳妇了,我也不是邓少香的孙子了。




《河岸》:儿子(8)

我母亲失魂落魄。傍晚时分她从综合大楼的广播室出来,似乎是侥幸从地狱逃出,一条白丝巾被她临时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脸蒙得严严实实,骑车穿越热闹的人民街,一路摇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见她的白丝巾都被眼泪打湿了。她骑着车撞进工农街,弄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在朱铁匠家门口,她跳下了自行车,问铁匠借了一把锤子,一个凿子,朱铁匠注意到她的两片嘴唇在白丝巾后面不停地嚅动,分不清她是在咒骂什么,还是在祈祷什么,他追问道,乔丽敏你借锤子凿子干什么?这是男人干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干什么?我母亲拿了工具就走,边走边说,不干什么,我要回去打扫卫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听见有人在用什么利器凿我家的院门,出去一看,是我母亲爬在凳子上,挥动锤子,叮叮当当地凿门,她很快就把院门上光荣烈属的红牌牌凿下来了。我看见她把红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尘,顺手塞到了布袋子里,不容看热闹的邻居发问,她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撞上门,门一关她就瘫坐在地上了。
我母亲不停地拍着她的胸口,说她的肺气炸了。这并不夸张,看起来她的模样像一堆爆炸过后的废墟,面色灰白,额头和脸颊上却又脏又黑,是门楣上扬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脸上,她的眼角眉梢布满泪痕,新的眼泪正在扑簌簌地往下坠落。母亲对我说,去拿药箱来,我的肺气炸了,我要吃点药。我不知道肺气炸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药,我问她,你为什么把烈属牌牌凿下来?她不回答。我又问,你到底要吃什么药?母亲突然叫起来,毒药,给我去拿毒药!我被她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来了,她拉下脸上的白丝巾,歪着身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我退到墙角,不知该怎么办,我没惹她,是一张小桌子绊了母亲的腿,惹恼了她,她瞪着那张小桌子,双唇气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还摊开着象棋棋盘和一堆棋子,那是父亲好几天前和我下过的棋局,一直没有收拾。刹那间母亲的脸上掠过一道愤怒的白光,我看见她疾步上来,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扬,像是倒垃圾一样,她把桌子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扬到了院墙外面。还下什么棋?从今天开始,我们家不准下棋!她发出了这道命令后,看见窗台上放着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乘胜追击地扑过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扫到地上去了,不许吹口琴,也不许打乒乓球,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娱乐活动!
河岸 11。儿子
我听得见院子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鹅群嘎嘎的叫声,翻上墙头,一眼看见好多邻居埋伏在下面,他们下意识地去追逐满地乱滚的象棋,有人弯腰捡起了马,有人捡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么也带着他的鹅群来到了工农街,他傻笑着,黑糊糊的手里捏着那只“帅”,正炫耀地朝我晃动棋子。仿佛兵临城下,我家的院墙摇摇欲坠,外面的人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聚集在墙下不肯散去,他们向我张望,表情有点诡秘,也有点愉快,金家媳妇与我母亲素来不睦,一直对我痴痴地笑,笑了一会儿,突然沉下脸厉声呵斥我,你这个孬孩子,还神气活现呢,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知道你是谁的孙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孙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没理睬她。我在墙头上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搜寻我父亲的踪影。我看不见父亲,看见的是整个小镇哗变的身影,小镇上空回荡着一股欢乐的气流,从油坊镇的腹部,从更远的地方,隐约听得见男女老少雷鸣般的欢呼,那种胜利的喧嚣声让我感到异样的孤单,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镇的欢乐遗弃了。




《河岸》:儿子(9)

我父亲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他不是,谁是?谁是女烈士的儿子?工作组没有透露,据说目前宣布的只是第一阶段的鉴定成果。谁是邓少香的儿子?邓少香的儿子在哪里?党员团员干部们都不知道,群众更不知道,为此,我们家墙外的居民展开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那场争论持续了很久,我始终听不清邻居们各自心仪的人选,但是傻子扁金亢奋的叫喊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在向众人嚷嚷,我是,我是,是我!我是邓少香的儿子!我的胎记是一条鲤鱼呀!
墙外的人们起初一片哄笑,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他们开始扒傻子扁金的裤子,要当场验证他屁股上的胎记,扒,扒,扒他裤子!这叫喊声响成一片。我对傻子扁金的胎记也感到好奇,墙下的人们追着傻子扁金跑,我在墙头上跑,可惜跑了没几步,一根捣衣槌从下面飞到了我的背上。我母亲站在下面,人一跳一跳的,她的愤怒已经完全发泄到我身上了,扔完了捣衣槌她又操起了一把火钳,向着空中不停地挥舞着,你下不下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你要把我气死啦!
我不敢再惹母亲,跳下院墙,抱着脑袋逃进了屋里。
所以,那天傍晚很多人参观了傻子扁金的屁股,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河岸 12。儿子
第二天我就变成了空屁。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连锁反应,我个人的冤屈,开始于我父亲的冤屈。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就不是邓少香的孙子,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就什么也不是,我父亲什么也不是,势必连累到我,我库东亮什么都不是了。我不是白痴,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快,仅仅是在第二天,我就成了一个空屁。
第二天早晨我仍然像以往一样去上学。母亲没做早饭,她躺在床上,抱着一个铁皮饼干箱,让我去饼干箱里选东西做早餐。我挑了一个用白纸包着的枕头面包,咬着面包出了家门,听见母亲在屋里对我喊,今天别去招惹别人,记住,以后你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途经朝阳药店的门口,我遇见了五癞子的弟弟七癞子,还有他的姐姐,他们斜倚在铺板上,大概在等待药店开门配药。七癞子的头上缠满了纱布,纱布被不知名的脓疮玷污了,引来了一群苍蝇,围绕着他们姐弟俩飞。我忘了母亲的嘱咐,夹着尾巴做人,这种嘱咐记住也没用,我没有尾巴,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七癞子头上的苍蝇,我说,七癞子,你头上开厕所了?为什么苍蝇围着你脑袋飞?他们没理我,我又问,七癞子,你家五癞子真的没有胎记吗?他会不会是杂种呀?这下癞子姐姐不干了,她对我吐了口唾沫,骂道,你爹都被揪出来了,你还神气活现呢,你是河匪的孙子,你才是杂种,你们一家都是杂种!
七癞子对口角不感兴趣,他瞪着我手里的一只奶油面包,咽下一口口水,突然愤怒地对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奶油面包!为什么他就天天能吃奶油面包?癞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挥手赶走弟弟头上的苍蝇,说,什么奶油面包,不好吃的,我们不稀罕。七癞子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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