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傍晚一直到夜里,雪下得巷道里的一切都虚腾腾起来了,所有的屋顶看不见瓦槽,树股子变粗,厕所墙猪圈墙甚至家家的院墙变矮,磨子家门前树上的钟绳子没有垂着,被他媳妇斜拉着拴在另一树枝上,钟绳也肿得像了酒盅子。两只狗,三只狗,两三只狗从巷子里走过,全低着头不吭声,白狗不白,黑狗更黑。雪还在继续往大里下,想不来天上会有这么多的雪,发了恨心地要把古炉村埋起来。只有塄畔下的泉,还是那么大,雪遮不住,在静静的夜里往外冒着热气。
84
狗尿苔回家后,并没有给婆提说山上善人的事,婆照例又埋怨着下雪了还这么晚才回来。婆埋怨着,狗尿苔还犟了几句,但他声小,婆听不见,埋怨也就成了自言自语。吃过了饭,喂过了猪,把炕烧了,又把尿桶从厕所提回来放在了炕边,然后等着婆在炕上剪纸花儿,他就坐在上房门槛上看着外面下雪。婆还埋怨了些什么,他一时没理会,婆拿了剪刀在炕沿上笃笃笃地敲,狗尿苔这才大声问:咋啦?婆说:你不会又要出去呀?狗尿苔说:雪这么大能到哪儿去?!婆到底不信,狗尿苔就又是拿了条绳一头拴在自己腰里,一头拉进卧屋系在婆的腿上,说:这下你放心了吧?狗尿苔重新坐在了门槛上,一会儿,婆剪着纸花入神,狗尿苔看着雪夜入神,婆就忘记了孙子,孙子也忘记了婆,婆孙俩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谁家的猫又在叫春,这么冷的夜里还有猫在叫春吗?猫的叫春不是了那么殷勤和欢乐,像是婴儿在哭,要吃要喝的那种笑。或许在巷口吧,或许离巷口更远些,那杜仲树下,有人在说话:老顺你要往哪儿去呀?老顺在说:我寻来回呀。他们还说着什么,什么又都听不清了,脚在雪上踏没声息,话落在雪上也没了声息。狗尿苔在想,这雪是天上什么呢,一片一片的,是天在脱皮屑吗.还是云往下掉?雪如果还这么下,一夜里会不会下得塞满了院子,把门都堵住了?那么,明早起来,当然是婆先起来,开门要把尿桶提出去,门拉开了,外边就是雪墙,婆肯定要叫他狗尿苔了:快起来,咱怎么出去,雪要把咱捂死了!他就觉得好玩,捂死就捂死吧,捂死在这么干净的洁白的雪里总比埋在那湿漉漉的脏土里好吧。当然这是故意这么说的,婆训道:少说不吉利话!他就不说了,同时觉得气憋,呼吸都有了些紧张。婆开始呼救了,婆的呼救压根儿传不出去。他狗尿苔便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开始烧锅,锅里并不添水着去烧,烧得锅就通红了,他就举着锅往出走,雪遇见锅立即就融出一个洞来,他和婆从洞里钻出去了。狗尿苔就是这么想着,想着就有了兴奋,似乎觉得他和婆已经从雪洞里出来,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雪深深地埋了,隐隐约约听到各家的人在雪底下呼救,他就又拿着锅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去融洞,一个一个的雪洞都是他狗尿苔用锅融出来的,老老少少的人爬出来,有姓朱的有姓夜的,是红大刀的人,也是榔头队的人,他们都在夸讲着他狗尿苔,说:啊狗尿苔!啊狗尿苔!
突然,啉地一响,狗尿苔的思绪就打断了,他蓦地怔了一下,清醒了自己是坐在门槛上的,他的手脚都僵起来,看见了从院墙外扔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啊?!狗尿苔立即闭住了气,拿眼睛看院墙,院墙头的雪积得很高,就像三婶在借给面鱼儿老婆面粉时用手把面粉一点一点撒上去,那墙上的雪就形成了一道尖儿,而扔进来的东西黑乎乎在院中的雪地上,没有动,不是个活物。狗尿苔有些害怕了,忙踮着脚进了卧屋,婆还在灯下剪她的纸花儿,那是她白天在河滩地里拾到了一团红纸,可能是风把贴在哨卡小木屋墙上的什么告示刮到了河滩地,她拾回来熨平了就剪,剪得铺满了一炕,一炕像开着红灿灿的花。狗尿苔给婆说院门外好像有人,婆没有听清,急得狗尿苔做着手势,婆明白了,卟地就吹灭了灯,忙指头戳了窗纸往外看,一个黑影子已经在了院墙头上,又跳了进来。婆一下子把狗尿苔拉上炕,用被子捂了,她溜下了炕,黑暗里握着剪刀,又把剪刀掖在炕席下,然后立在上屋门后,轻轻地问:谁呀?
黑影子就走进来,低声说:是我,蚕婆。
这是天布。紧接着又进来了灶火。婆惊得叫了一声,竟然说:是天布灶火吗?天布说:蚕婆,蚕婆!婆拍着天布的胳膊,婆证实了眼前就是天布和灶火,就一边点灯,一边咕嘟着回来啦,咋这个时候回来啦,然后拿手拍打着他们身上的雪,又去抹他们眉毛胡子上的雪。眉毛和胡子上的雪抹不掉,结了冰。
狗尿苔从炕角的被子里钻了出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看见了天布和灶火都拿着枪,吓得一动不动。灶火挤了一下眼,说:认不得啦?狗尿苔说:是不是鬼?婆说:胡说啥的,快起来到院门口,看着去!狗尿苔起来了,婆却给天布和灶火去烧些热汤喝,天布阻止了婆,他在告诉婆,不吃不喝,没时间了,他们是回来接磨子的。婆说:接磨子?天布说:接了就走。把枪放下来靠在炕沿上,双手在嘴上哈着取暖。狗尿苔去摸枪,可一碰到手就缩回去了,枪冻得咬手,他说:磨子还在村里?灶火说:这你不知道了吧,他一直就还在村里。婆和天布在低声说话,意思是他们来接磨子出去,直接到磨子家怕目标太大,之所以到婆这儿来,就是让狗尿苔悄悄去磨子家,把磨子带过来然后逃出村子。但婆紧张了,她在担心着狗尿苔毛手毛脚地出岔子,又担心万一碰着了人狗尿苔不会说话,婆说:那还是我去。婆就出去了,提了一只灯笼,灯笼没有点着,又拿了一根桃木条子,以防着碰着人了,就说是狗尿苔发了高烧,出来给娃叫魂的。
婆一走,天布问起村里的情况,狗尿苔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说了,又问天布是不是用石头砸翻了手扶拖拉机把黄生生弄死的?天布说:黄生生真的死了?狗尿苔说:死了。天布说:好得很,榔头队还要继续死人呢。狗尿苔就不敢再多说了,却问:你们怎么把磨子接出去?天布说:这你甭管。狗尿苔说:咋能不管,你们到我家了,如果让人看见了,那就把我和婆害了。天布说:本来不来你家的,就嫌你多嘴,可去了田芽家,田芽人不在,觉得你家这儿没人注意的。狗尿苔说:田芽出事啦,被抓到窑神庙啦。天布说:日他妈!灶火却在厨房里寻东西吃,什么也没寻着,狗尿苔说:你们不是不让做饭吗?有炒面,我给你拌一碗炒面?天布说:吃啥炒面?磨子一过来就得赶紧走哩。灶火却说:你寻个布袋。狗尿苔寻了个布袋,灶火把炒面装了半袋揣在了怀里,又说:给我两颗鸡蛋,用鸡蛋能拌炒面。狗尿苔不想给鸡蛋,磨磨蹭蹭地却去上房台阶的那个鸡下蛋的草筐里去看,说:今日鸡没下蛋么。婆就和磨子进了院。磨子人瘦得像鬼一样,却穿着他媳妇的蓝布衫子,头上裹着一件帕帕,他走路腰蜷着,一进门就坐在了那里喘气。但是,天布和灶火并没让他歇着,说立马就走。他们选择着路线,要从狗尿苔家出去顺巷往西,沿村边塄畔绕到大碾盘那儿了下后洼地,再从后洼地绕过东边,斜插着去芦苇园那儿过州河,从州河对面的山根下往西。天布背了一杆枪,又提了一杆枪,灶火就背起了磨子。磨子说:我还能走;灶火说:我背了你走得快,过了州河你再慢慢走。磨子说:兄弟,兄弟!灶火说:这阵啥都不要说!要出门时,天布却要狗尿苔先出门走,在前边打前哨。婆就拉了狗尿苔,说:天布,我去。狗尿苔不让婆去,天布和灶火也不让婆去,婆看着天布和灶火,天布说:快走么。婆就给狗尿苔叮咛去了要眼睛往亮些,耳朵往灵些,在她蹴下身给狗尿苔系鞋带时,悄声说:有啥不对劲,你就先藏了,你不要逞能,学精些。狗尿苔说:我精着哩。但狗尿苔的话婆没听见,她又搭了凳子从中堂墙上揭下了毛主席的像,叠好了装在狗尿苔的怀里,说:谁要打你了,你拿毛主席像盖住头,毛主席保佑你哩。
狗尿苔先出了院门,巷道里没有人,他学着猫妙喔了一声,天布灶火和磨子就跟了出来,他们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就这么妙喔妙喔一直绕到村边塄畔上,狗尿苔突然靠在一棵树上不动了。他看见了一个黑影子从前边人家的后墙根过来,他妙喔妙喔急促地叫了三下,后边的三人也紧靠在了一个厕所墙下不动了。狗尿苔已做好了准备,如果前边是有人走过来,他就爬上树去,他虽然爬树不行,却可以爬到那树权上。但是,走过来的却是狗,老顺家的狗。老顺家的狗走到了狗尿苔的身边,狗尿苔嘘了一下,狗却没有叫,折过了身竟往前边走,狗尿苔就妙喔了一下,跟着狗走。狗好像是早已知道了路线似的,一直走到大碾盘后,还下到后洼地的漫坡。出了村子,就可以松一口气了,狗尿苔说:这狗咋这乖的!天布也拍了拍狗,说:嘿,不错!革命成功了,我给你配个小母狗!狗就坐在了地上,使劲地摇尾巴。狗尿苔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哄它。天布说:我不哄它,古炉村所有母狗都可以归它!黑暗中四个人都笑了一下。狗尿苔就领着狗要回村去,天布说:让狗回去,你还得等到我们过了州河。狗尿苔说:还要等你们过州河?那还不如跟你们一块走哩。灶火说:也行,就跟我们一块走。狗尿苔哪里能跟他们一块走呢?他给狗说了句什么,老顺家的狗掉头又上了漫坡,他就继续给打前哨,绕后洼地往村东走,然后再朝南往芦苇园去。雪仍在下着,每个人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狗尿苔走得很快,在前边几丈远的地方,回头看着天布他们,如果不留意,天布他们似乎就看不见,他等着他们跟上了,说:你们给狗都许愿哩,也不给我说个啥。天布说:那是哄哄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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