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华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断地提出问题,李相都一一回答。李晓华慢慢地长大了。他不再用父亲带他去游玩了。他自己和许多孩子结伴去中山公园、景山,天坛、颐和园、玉泉山、香山、西山他最喜欢香山。对香山,他简直是了如指掌,每年四季他都要去。因为香山的自然风光,一年四季景色各异。那里山高林密,夏天来得迟,去得晚。当城里已近花稀叶放的时候,这里却正是春色满园、山花烂漫的芬芳时节;在挥汗如雨的酷夏,当他踏进香山,就会顿感凉风习习,暑气全消;秋天黄栌叶焕丹红,如火似锦,李晓华更不肯错过看看香山红叶;冬天,雪后放晴,山岭树梢一片银装,绚丽华美。李晓华望着这些景色,编织着许许多多幻想。
由于家中生活不宽裕,他和伙伴们没有钱坐车,便步行而去。有时他们累得精疲力尽,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家挪。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马路边歇歇脚,可是一坐下就不愿再起来了。他望着马路上奔驰的小轿车,幻想着:我要是有辆小轿车该有多好呀!想着想着,便脱口说:
“等我长大了,一定买一台这样的小轿车。你们愿意到哪里去玩,我都拉你们去。”
另一个孩子不眼气地说:。
“到那时,还用你的车?我一定买台奔驰,那才气派呢!”
李晓华闻听,不服气地说:
“奔驰算什么,我买世界名牌法拉利。”
自从有了弟弟,家庭生活更加拮据。那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每天早晨是玉米面粥,到学校刚上完一节课,肚子就咕咕叫,饿得难受。中午每人一个菜团子,: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她的一份尽量分给孩子们吃,每人只分得一点点儿。李晓华饿得饥肠辘辘,瘦得一身皮包骨。弟弟太小,父亲想方设法买几个苹果,每天给小儿子吃一个。每当这时,四个孩子都围上来,眼巴巴的望着父亲拿着红红的苹果打皮、李相打皮的水平很高明,直到整个苹果打完,皮才掉下来,三个孩子立刻伸手抢过去,塞到嘴里,感到非常香甜。
李相对孩子们要求很严格,他绝不许孩子们往家里捡东西。每天晚上,孩子们都要把作业摆在桌子上,等待着父亲下班回来检查。李晓华爱耍小聪明,总想投机取巧,为此不知挨过多少次打。
虽然李相每天忙于工厂里的工作,但望子成龙,希望孩子们长大事业有成,还从十分桔据的家庭生活费用中抽出一点钱为四个孩子请了家庭教师,并对他们严加管教。
艰苦的少年生活使李晓华养成了助人为乐的品德,永远不忘那些贫困的人,
李晓华在吉祥胡同小学毕业后,到北京二十二中读书。
一九六六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前门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李晓华出于好奇心,也挤上去看热闹。只见有些人拦着路上的行人,查看脚上穿的鞋底,说是鞋底上的花纹有的是“毛”字,有的是“共”字,不许穿。见路上有的人拎着鞋光着脚走路,李晓华感到很新奇,也随着人群寻找着。后来,他参加了红卫兵,造反、上街游行、写大字报,有时忙到深夜。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和同代人一样忙得不亦乐乎。
一九六七年,他在北京二十二中读初中,可是没有学到什么文化。
一九六九年,他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浩大洪流,参加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临行的那天,贫穷的父亲在离别的时候跟有钱的父亲不同,他对儿子说:
“好,你去吧,去挣自己的口粮吧!我对你再不能有什么帮助,你应该去开辟自己的路,而且要常常记着我们!”
但是,他们是否还能够重新相见,年仅十七岁的儿子离家去那人烟稀少的北大荒,是否可以靠自己活下去,这一切还覆盖在漆黑而沉重的帷幔下。父亲想多给儿子一点路费,但是没有可能。他从手边仅有的十八元钱之中究竟应该分多少给儿子,几乎反来复会计算了十来次,觉得全给了儿子还太少。做母亲的在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裹上不住地滴着眼泪,她连自己顶顶需要的东西都放在里头了,但是知道实在还不够,同时也明白再要放点东西进去是无法办到的了。
李晓华奔赴北大荒,在虎林沼泽地开荒种地。那时,李晓华只有十七岁,面对这里的一切都叫人想起世界的起源。这座无路可通、神秘莫测的森林,像时间一样古老,在这帮孩子们的心目中,成为最可怕的幽灵的住宅、吃人的妖魔的家和避难所了。他们认为,这些巨大无比的森林是不可思议的谜。站在它的脚下,自己显得多么渺小,真像一群受了惊的小动物!森林深处传来种种怪叫。然而,最可怕的还得数头顶上那片漆黑的天空,当暴风雨发作的时候,那儿竟没有一颗星星用星光来欢迎这批刚到的客人。当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干革命大事业。他和大家一样住在帐篷和土坯盖的房子里,一块干庄稼活、当炊事员、开拖拉机,一起在寒冷的北大荒洒下思乡的泪水
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一起进森林想找点吃的。走着,走着,觉得有股凉风。他们继续往前走,突然有个同学喊道:
“不好!我听说这种凉风预示有野兽出现”
没等他说完,便听见一声吼。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向他们走来,他们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快跑!”
大家这才拔腿跑。两条腿怎能跑过四条腿呢,有人灵机一动,喊道:
“分开跑。”
就这样,几个同学总算死里逃生。可是,他们迷路了。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们望着遮天盖地的大森林,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大森林中乱问。星星还在放出锐利而寒冷的光辉,但是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树木逐渐从黑暗中现出来。忽然有一阵寒风掠过树顶,森林立刻苏醒了,清脆响亮地喧哗起来。百年的古松用惊慌的、带着丝丝声的低语互相呼应了一阵,于是干霜就带着柔和的簌簌声从被骚扰的树枝上洒下来。
风像刮来时那样突然停止了。树木冷得麻木而僵硬了。立刻就可以听见破晓前树林里的种种声音:附近林中空地上的群狼贪婪的争吵声,狐狸小心的吠叫声和醒来的啄木鸟的初次的、还没有把握的啄木声。啄木声在林间的静谧中那样美妙悦耳地鸣响着,仿佛它啄的不是木质的树干,而是小提琴空心的琴身。
风又在树梢上浓密的针叶丛中猛烈地喧哗一阵。最后的几颗星星在发白的天空中悄悄地熄灭了。天空本身变得更紧密了,缩小了。森林坚决地抖掉身上残余的夜的黑暗,浑身苍绿,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看到松树卷曲的树梢和枞树的尖顶怎样变成了紫红色,后来又闪闪地发起光来,就可以猜测得出,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且这一天一定是晴朗、清新的。
几个知青围坐在篝火旁,熬过了整整一夜。天亮了,篝火也灭了。
回到驻地,他们整整睡了一天。下午醒来,大家聚集在一起回忆着昨天那惊险的情景,无不后怕。一个战友说:
“咱们也够幸运的,前些天有知青进山碰上了熊。他们没有经验,顺风逃跑,而且朝着一个方向。人与熊赛跑,谈何容易!熊不用费劲就追上了,将舌头一伸就把一个知青的脸舔去半面”
说到这里,李晓华的心笃笃跳着,眼皮直哆嗦,脸烧得像烤着火,手冷冰冰的。他直僵僵地坐在那里,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形象,给怔住了;他脸上的皮肤都收缩了,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抑制着正要发出来的叫唤。
他真的觉得人生有些空虚。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似的,看不到自己的父母兄弟,见不到自己的一个亲人,凄凄凉凉地在许多陌生的面孔、陌生人的眼光中行走。他觉得世界太空虚了,正如自己坠在大海之中,什么依靠也没有。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如果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能够游过这陌生的人海,回到自己亲人的眼前,他会哇的一声哭起来的。他要这样的一哭,他要这样的哭才觉得痛快,才能清滤他的积闷,净化他的灵魂。
就这样,李晓华一干就是八年。在那里他学会了做各种农活,在零下四十度的气温下作业。他开过拖拉机,和战友们一起扑灭熊熊的山火,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他经历着各种血与火的考验,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抛洒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
当一九九二年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大规模的名为“魂系黑土地”的北大荒知青回顾展时,李晓华应邀前来参观。这个已经拥有十亿以上资产的北京富豪,这个历尽人生艰辛的老知青,站在展览大厅凝视着那锈迹斑斑的镰刀、当年知青穿过的流行草绿军装、北京车站父母挥泪送别孩子的照片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一位来自黑龙江的朋友说:
“当时我还小,不懂那些城里来的知青们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地在一起痛哭。以后,我长到十七八岁,离开农场、离开父母进城上大学后,这才明白思乡是什么滋味,明白了乡下对城里人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一代知青纯洁狂热之后的失落感”
当人们问起李晓华这段经历的感受时,他却很豁达:
“这是我们那一代人谁都无法摆脱的经历,那个时候大家都这样,没啥。在北大荒,那里的艰苦生活,磨炼了我的意志。说句笑话,从北大荒活过来的人,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终于在一九七五年,他费尽周折转到了与北京为邻的河北省涿县农村插队。当他一踏进自家的大门,就一面跑一面喊:
“妈妈!”
母亲在屋子里听见了他的声音,悲哀地哭起来,一面抹着泪一面慌忙地奔出房间。看见儿子,母亲带着哭声呼唤着:
“儿子回来了啦!真的回来了!”
晓华冲到母亲面前,扑到母亲的身上,眼圈红了。母亲用左手紧紧地搂着他,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