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具备了,毛纺厂梦该圆了。当时间推移到一九三一年,宋棐卿三十三岁时,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可靠的纺织技术专门人才时,他的二弟宋宇涵,这个留美一意学纺织的学子,学成归国了。
出击!
可尚未进军,只一略地,便深感实非易事,津门的地皮寸土如金!宋棐卿凭他的基督教青年会的关系四出活动,终于辗转托请比利时商办的天津房地产公司,在意租界五马路(今河北区自由道)租到了一座附带数座仓库的办公楼,占地十五亩左右,月租白银一千二百两,租期十年。宋棐卿将那几座仓库略加修葺,就变成了厂房,只待进设备了。那套曾令宋棐卿首战败北的英国粗纺机一直依宋棐卿的安排妥善地保存着,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厂房粗定,宋棐卿就立即派人日夜兼程地将一套设备运到了天津,经宋宇涵组织安装,厂房内首先具备了一定的设备能力,更委派二弟宇涵通过英商买得四套绒线机,行家弟弟自然不会像外行哥哥当年那样上当。
可以开工了么?不行,宋棐卿绝不匆草行事,他要大办实业,因此必须有专门的过得硬的技术专家。为此,他专门委托精明灵透、关系广泛的赵子贞全力物色,并给以决定全权,赵子贞再一次不负重托,拉来了张汉文。
张汉文曾留学法国,专攻纺织,恰好也是一位基督徒。学成归国不久,即在上海章华呢绒厂任工程师。章华是个老牌名厂,专织军呢与精纺呢绒,张汉文已在章华任职多年,自也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成为章华的技术台柱。
要把这样的一个人从章华老厂中挖出来,谈何容易,赵子贞可谓用尽了周身解数,又奉上了优厚的条件:月薪银元三百(与经理的标准接近),配备专用小车一辆,由厂方承租一栋小楼为其安家。
宋棐卿开始了他全新的经营。
招股豪胜,商标定为“抵羊”
一上手他就把“德昌”这个传统内局式的牌号连同它的单一家长式的经营方式连根拔掉,说绝不再做代理经营,要真真正正地发展而且大大发展实业。
宋棐卿幼萌商志,不愿为官,何况其父一场议长梦,落个悲惨下场,使他更不想涉足官场了。可他深知,不涉足是一回事,借重它又是一回事。在美留学考察中,他强烈地意识到,福特财团的总裁看似不参与政治,对政治亦似不感兴趣,但是,他通过各种高级有益的娱乐活动,保持着与上层政界人物的频繁接触,以金钱与实力赞助着一些人在参众两院的竞选,不仅对议会,就是对白宫、五角大楼,都有着很大的影响,甚至控制作用。而当时的中国,倘无军政要人的襄护,实业家们几乎寸步难行。因此他不要做官,却要联官。另外,干就大干,既摒弃了传统的稳妥而又牛车式的缓慢的经营,就得放开手脚大作。厂房的租赁与改造,设备的购置,人员的安排,一开始就是大实业的架式。宋棐卿虽赚了较他父亲更多的钱,又转来了济南的家底,可经这一花,已所余无几,乃至捉襟见肘了。这势必严重地延缓发展速度。他不能这样干,一些重要的骨干,如赵子贞,也在看着,是让他们仅做个雇员,还是参与企业的股份,这是他们决定尽多大力,乃至决定去留的条件。益都的“德昌”初始是库牧师与库师娘安排的四股,守旧经营的结果,先两个后一个退剩了宋传典独资,这不是发展,而是倒退,也是老一套的必然结果。宋棐卿正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将宋家一家经营变成多家的股份公司。为此种种,他在厂子刚一定型,尚未投产时,便郑重地提出招股,办股份有限公司,并做出正确的招股决策。仰仗并全权委托副理赵子贞运筹,自然也郑重地申明了招股的理由特别是原则。说这一决定是正确的,那是因为,倘以他本人出面招取,一则他当时还基本是“人微言轻”,二则没有赵子贞那样的社交上高超本领与能量,三则,委托赵子贞,吸收了赵子贞的股份,也使赵子贞因有了进一步利害关系,并得到倚重而更增向心力。赵子贞有与韩复渠及其重要部属的交情,首途济南,在他的说眼下,韩复渠以其子韩嗣燮的名义投资银洋五万;二十师师长孙桐萱也动员其亲戚张慧中入股了五万银洋,一下子拉进了十万官股。加以宋棐卿又拉进了些山东老乡,很快集起十四股,总计二十三万元,并组成了以宋棐卿、赵子贞、宋宇涵、徐燕珊(宋棐卿拉进的股东,他在“联青社”的社友、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的亲侄)四人为董事的董事会,由宋fei卿任总经理,赵子贞、宋宇涵为副理,并再度重申,赵子贞仍旧担任德昌贸易公司的副理。有了足够的资金,也有了较强的班底,毛纺公司武装完备。
厂名与产品的牌号,在现代经营中实属关系非轻的课题。它们往往不仅影响着实业的形象,而且也反映着主持者的心态。
现代经营意识强烈的宋棐卿,绝不掉以轻心,而是郑重地召开公司骨干会议,认真地进行商榷。在厂名的选定上,他首先否定了老字号“德昌”,并指出“德昌”老矣,且一直是代理商的土形象,再沿用于毛纺公司,势必易生仍为代理商的误会,老气横秋之外,叫起来也不响亮。他在形式上抛弃了这个老字号,也在实质上摒弃了老字号的老一套经营方式,并向人,首先向赵子贞表明,他已从感情上放弃了以往的独家经营。因此,在赵子贞的赞同下,取名“东亚”——词新、义新,位于东亚,要崛起于东亚,振奋国人,面向世界。于是,企业的全称就定为“东亚毛呢纺织股份有限公司。”
那么,产品的牌号呢?第一批毛线曾以厂名为牌,称为“东亚”,可宋棐卿总觉得不尽人意,这是中国人自己用那些自产原本上用于出口的羊毛纺出的自己的“国线”,牌号应响亮地道出中国人的志气与雄心。是以,他于生产不到几个月,便又召集骨干会议,认真探讨。在宋棐卿扬中国人威,长中国人志,与外货抗争的主导思想下,赵子贞又根据当时外货的情况,提出了“抵洋”。顾名思义,自是抵制洋货的内涵。实是既响亮又有气魄,宋棐卿当即拍案叫好。可宋宇涵却觉得太直露了一些。然而,对于这个响亮而气派的名号,宋棐卿是必欲使用的。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实业救国,图的就是要与英日的纺织巨头们一较短长。因此,他的脑筋剧转:英商博得运厂的产品牌号是“学士”、“蜜蜂”。日商加滕洋行经销的产品牌号是“麻雀”。“蜜蜂”、“麻雀”、“麻雀”、“蜜蜂”,好,宋棐卿眼前一亮——变洋为羊,羊,特别是雄健、勇猛的抵羊,不足可以驱逐这两只小动物吗?“抵羊”又与“抵洋”同音,听起来具有那么响亮的抵制洋货的感受。两羊相抵,双角峥嵘,四日圆睁,毫不退让,这不也是企业的豪壮形象与拼搏精神么!“抵羊”,“抵羊”!东亚抵羊就是要争雄于世界!因此,宋棐卿在认定商标标准样时也格外苛求,否了不知多少精心的设计方案。最后,他命人带起相机,专门拍了多种两羊相抵的实景照片,这对抵羊也是专门选购、再精心训练的标准羊。可见其重视的程度与用心的良苦。终于,在众多的照片中选出满意的一张,于是这极富形象力的商标便启用了。
三局精彩的棋
竞争伊始,他下了三步好棋:弃车保帅,联手车,求和;以退为进,后手发动,四面图将叫杀,获胜;高射炮打马、车,取胜。
当东亚毛呢纺织股份有限公司一切准备就绪,正欲试车投产的关键时刻,出现了一个意外变化:天津商界的佼佼者,仁立公司的总经理朱继圣也看准了毛纺,在其公司之下,大张旗鼓地筹建起毛纺厂来。“仁立”的经济实力之雄厚,手段之强劲,朱继圣名望之隆盛,都远非东亚与宋棐卿可比,“仁立”要建的毛纺是完整的从粗纺毛纱、粗毛织品,到精纺、染整、呢绒系列化大型生产模式,与东亚几乎是同日问世,却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这正如一盘己方尚未出车,而敌方已重炮当头,双车掐肋一般,很可能在强大对手的攻击下,被“大刀剜心”,使“东亚”夭折于竞争中。宋棐卿深知不能硬拼,唯有舍卒保帅,联车求和。他凭借着“联青社”社友的关系,具帖恳请朱继圣聚食一叙。朱继圣也是位非常之人,明达睿智,心胸宽广,识见不凡。得帖后,欣然如约,前往天津名气最大的雍剑秋开办的店如其人的西湖饭店与宋棐卿相见。
略一寒暄,两下里就座。两个年纪虽轻,但阅历甚丰、学识渊博、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企业家,宾主同辉。饭店是高级的,排场是宏大的,酒席是丰盛的。据有关文章记载,他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和进行的。主人首先擎杯礼宾:
“年前家父一难,多蒙继圣兄鼎力相纤,小弟刻骨不忘,今日聊表芹意,实难补报于万一!”
态诚意切,毫无造作之态。
朱维圣举杯还敬道:
“数年前的往事,小弟无非略尽应尽之绵薄,何劳棐卿兄如此念念?我辈中人,理当相互扶持。何况如今同为社友,当年留美时亦可忝列同学,至少还都是‘十字架与宝剑会’的成员吧,同胞乡泽之外,在上帝面前亦为兄弟,卿兄可是见外么?”
宋棐卿边听边深为感慨地点头,听罢,喟叹一声,道:
“继圣兄说得虽是,可营救家父大恩,为人子者,岂可稍忘?倒是兄说及昔日之事,未免令小弟汗颜!还记得吧:在美国的一个晚上,我两兄弟扼腕于国弱民穷,立誓以实业救国的那场谈话,小弟至今仍耿耿在怀。救国必须强国,强国必须大力兴办实业,没有实业,无以扶民,无以养军,何谈强国、救国?这是兄与小弟的共识,岂敢稍有或忘?然而,兄台如今已在身体力行,小弟刚刚起步,汗颜之余,不揣冒昧,还望兄台多多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