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教练起初有些沉默,也许他一下子想不起谁是优优。虽然隔着长途电话,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但优优还是被这沉默弄得狼狈不堪。她硬着头皮继续自我介绍:“那天晚上是您送我出来的,您还答应我以后见到周月替我说声谢谢呢,您还记”
“啊。”洪教练终于想起来了,“啊,我记得。我知道你了,你还是想找周月吗?他最近还是没回来。”
优优被洪教练记起来,这让她心里轻松了,虽然洪教练看不见,但从声音中也听得出她已经笑起来:“啊,谢谢您洪教练,我已经见到周月了,我现在也在北京呢。洪教练,周月现在受伤了不是那个伤,他前段参加公安局的一次任务,让一个坏人打伤头了,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过去的事全都忘了。但他还记得打拳的事,还做得出打拳的动作呢。所以我想能帮他的只有您,只有您能帮他想起过去的事。
医生说这种病是因为记忆系统紊乱了,可能一辈子治不好,但也可能,也可能突然被什么东西激一下,激一下说不定就全好了。所以或许拳击能帮助他,也许只有您能帮助他”
洪教练打断了她的话:“周月现在在北京吗?我能为他做什么?”
优优也说不出洪教练到底能做什么。但她希望他能理解到:“周月从小没父母,也没有兄弟和姐妹,您就是他最亲的人。”
洪教练是在优优打完电话的第三天来到北京的。他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在周月的病房里,那时优优刚刚把周月吃完的粥碗从床头柜上端开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洪教练。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洪教练!”马上又转头看周月。周月也在看洪教练,优优从他的反应上,看出他和往常有些不同的,对门口那位不速之客,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他皱着眉头使劲看,看来看去叫不出教练的名。
这天上午洪教练一直留在病房里,吃午饭时才告辞。他天南地北地与周月闲聊着,两人已经“混熟了。”“虽然周月总是冲他叫叔叔,虽然周月始终没能记起他是何人,但他与洪教练聊的非常开心,彼此都是一见如故的样子,那样子_如他们的过去——既是师徒,又像父子。
洪教练走了,优优送他下了楼,又送到医院的门口,就和三个月前洪教练送她一样。在医院门口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半天,才互相告别分手。
下午,优优带周月到花园散步。散到一半优优突然说:周月,想不想出去逛逛?周月点头说:想啊。优优说:那跟我走!
优优把周月带到医院的门口,周月还穿着病人的衣服,这打扮让门口的警卫直直地看他,周月也看那个警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胆怯。优优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就像拉着自己的男友,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理直气壮地走上大街。
他们走上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遵命朝城西开去,行至半途周月才想起开口打听:“喂,咱们这是上哪?”
优优说:“去玩,找个地方让你散散心去。
“黄医生同意吗?”
周月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个怕惹事的小孩子,可优优却不这样看,她觉得这说明周月至少还保留着运动员和警校学生的纪律性,这也让她更相信,医生的判断是没错的:周月十有八九能恢复,只是需要等机会,或者需要磨时间。
出租车穿过拥挤的城市缓缓向西行驶,每条街街的模样都差不太多。当太阳开始变冷并且下沉的时候,他们才艰难地挤出了红绿灯的层层封锁。这个旅程对周月似乎有些过于漫长,他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疲倦,渐渐失去了起初的兴致和那点耐性。
“咱们究竟去哪儿?”
他的疑问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焦灼,优优只能不停地安抚他:“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远了”。
可前面总也不到,车子显然早已出城。前方的道路虽仍嘈杂,但看上去明显半城半乡。周月的疲乏也渐渐演变为急躁和恐慌:“咱们到底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呀?”
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质问,优优的安抚已经不起作用。她不得不反过来用大声的批评喝止住他:“不是跟你说快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坐好了!
强硬的态度果然生了效,周月先是愣一下,直挺的上身随即救下来,他没精打采地低了头,从此再也不吭声,甚至再也不往窗外看一眼,优优也不知道他是害怕了还是生气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武警体工队的拳击馆,拳击馆的地址是洪教练告诉优优的,这地方出租车的司机也没来过,绕了很多弯路又下车不断地问,才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大院落。这一次光单程的车费就花去了优优一百多。
武警部队的拳击馆比仙泉体校的要好得多。虽然已是黄昏日落时,但高窗斜阳还是能让人看出这里的气派来。已经有人奉命等候在门前,他们先把周月带到更衣室,优优则被挡在门外面。她背包里特地为周月带来的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他们也没让周月穿,而是给他换上拳击的鞋子和短裤,头上戴了防护盔,手上还套上了厚拳套,那样子真像五年之前,还是一身“红方”的打扮。
周月一被带出更衣室就四下张望优优,他一看见优优就神魂不定:“你到哪儿去了,他们要让我去干什么?
周月一脸恐惧有如怕被遗弃的孩童,优优笑笑,用命令的口气消声嘘道:“跟着他们走,呆会儿告诉你。
周月心神不宁地跟着他们走去,边走边不住回头,从人缝中寻找优优,优优用轻松的微笑和调皮的挤眼,在他身后予以安抚。她跟着他们一起穿过一条长长暗暗的走道,一路上脚步杂沓无人出声。
周月惶惶然地被众人簇拥,似乎察觉出气氛有些古怪不同。他也许以为他们又是带他看病,去做脑电图之类优优猜不出当周月踏进那间又大又空的拳击馆时,在他孩子般单纯的大脑里,会曝光出何种图景的底片来。
虽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间老旧的拳击馆,这里也听不到任何剧烈的击打和急促的呐喊,但优优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进了一张温情脉脉的老照片。因为此时,她看到了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空旷,屋子的当中,摆着一张同样的拳击台,围绳半红,台基暗绿,在窗外一道夕阳金辉的投射之下,习习生烟。
拳击台上,正中位置,凛然站着一条汉子,身披蓝色战袍,手戴蓝色拳套,没戴头盔,白发皓然。
那个刹那周月的脚步突然放慢,目光迷恋。优优兴奋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兴奋地看到,周月没经任何指点,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自己撩开围绳,跳上了拳台。
老教练一拳突前,一拳护胸,目光炯炯,声若炸雷,冲着凝神不动的周月,大喝一声:“来!”
周月被这一声炸雷震醒了灵魂,也拉开了架势。他的架势好看极了!真正的拳击就是这样!虎虎生气,魁力逼人!
老教练移动步伐,逼近周月,同时快速出拳,拳头击中周月的肩部,虽不重,却迅着闪电。优优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场面,连同那台上辉煌的夕阳,都让她双目湿润,恍若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下雨的黄昏,似乎在一模一样的情境中,她第一次见到周月!
在那个黄昏,她第一次听到和今天一样的叫喊:“动起来,快一点,动作快一点,注意保护,往两边闪,出拳!
在老教练的喊声中,周月真的动起来了,他的脚步真的随着老教练的跳跃而跳跃,随着老教练的移动而移动,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迅捷。
“出拳,出拳,进攻!
终于,在喊声的威逼下,周月打出一记直拳,可惜打空了,但动作很好,很像那么回事的。老教练再度逼近,用拳头不住点击周月的胸口和双肩,刺激着他的斗志。周月再次出拳,是一记右勾拳,打中了,台下的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周月突然变成了一只睡醒的猛狮,突然用一连串快速而炫目的组合拳,刹那间将老教练逼到了台角。
咣!不知什么人,敲了一声锣。
锣声让周月的动作突然停住,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教练从围绳上直起上身,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他上去拥抱了周月。
“周月,好样的!你还是这么棒!
优优看见,周月也拥抱他的老教练,然后他哭了。
他叫了一声:“洪教练!
优优听见了,这是周月受伤后第一次,叫出他过去记忆中的某个名字。随着这一声:“洪教练!”优优热泪盈眶,她难以自禁地,欢声呼喊:“周月!”
洪教练松开周月,他抓着周月的双肩,大声地问着:“周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呀!
“洪教练!你是洪教练!”周月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边。
“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大声告诉我!
周月张开了嘴,但他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优优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呼喊出来:“周月!你是周月!
周月显然被这声呼喊振动,他几乎是被带动着跟了一句:“我是周月!
“大声一点!你是谁?”洪教练再次高喊:“你是谁!
“我是周月!
周月终于放开了声音,他大声地答道:“我是周月!
师徒相认的场面在优优心里留下的印象肯定相当深刻,以至她后来在“平谈生活”向我描述这个场面时我也深受感染。正因为受到感染,所以那一幕人间喜剧的结尾才更让人觉出一丝悲凉的无奈。
那一天他们走出拳击馆时天都黑了。洪教练和几个武警拳击队员陪着周月一起更衣,优优听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大声说笑,中间还夹杂着彼此的谐德和亲热的粗话。
优优听见周月终于说到了仙泉,还说到了北京公安学院的一些事情。他还叫出了那几个武警拳击手的名字和外号,听上去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周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