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幻象,幻象。
海市蜃楼一般。
幸福,哪一次不是清清楚楚地摆在她的眼前?她接受了,相信了,一心一意地付出了,等到她张开双臂,要真正去拥有它的时候,收获的总是一枚苦果。
苦果已经吞得太多太多了。Echo的新愁旧恨一下子都涌了出来,一张张脸庞飞快地闪过她的脑际:舒凡,那狠心的抉择;画家,那第一次婚姻的欺骗;德国教师,那死在婚礼前夕的无缘人?
还有20岁以前,发生的好多次苦涩悲凄的单恋,暗恋;还有飘泊海外时,各色各样的男友;日本追求者,德国男友,化学博士她或是迷迷糊糊地接受疼爱,或是对对方也充满了感激和好感,或是根本不接受对方,来个君子之交淡如水,不管是怎样的交往,一提到婚姻便触礁。
最后,回忆的焦点凝聚在德国教师的遗容上,凝聚在一锤锤装钉棺木的响声上。
他说过,他保证过,他会给她带来幸福,他为她点燃了满心的欢喜和希望,可是一切都随着他的死一起埋葬了。
埋葬了,还能复活吗?
心碎了,再怎么修补也有裂痕。
幸福就在伸手可及的,Echo都不愿伸手去碰触。
一伸手,便消失了,那是一个特大的肥皂泡,美丽地诱惑着Echo的手。虽然它大得Echo见不着它的边际,可是肥皂泡就是肥皂泡,再美丽也一戳即破。
阴谋!
Echo悲愤地想着,她几乎看见了命运之神的身影。他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到她的手一抬起来,一触摸,一切便都会消失得失影无踪。消失不了的,惟有她的创伤。然后,他便会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狞笑。
Echo睁开眼睛,荷西仍旧捧着她的脸,焦灼地寻找着答案。
Echo叹口气,悠悠地说:
“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不坚持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我已经不再完整了,我的心已经碎了。”
“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粘起来。”
Echo一把推开荷西的手,咬牙切齿地朝着他低吼:“粘起来?用胶水?这些年来,我修补得还不够吗?总是旧伤还没痊愈,新的伤口又来了。我舔它,我吮吸它,可是不管我怎么修,伤痕都一道不少地摆在那儿。粘起来?粘过以后还是有缝的”荷西把Echo的手抓在手中,慢慢地拉向自己的胸口,说:“这里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说完,他把Echo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Echo的手心感到一阵灼烧,这颗黄金做的心跳动得很狂野,充满着青春和生命的活力。
荷西微笑着看着Echo,无限的温柔中透露出无比的坚毅。
“荷西——”
这一声竟喊得无比的凄惋。是的,该是告别一切,割裂一切,重新面对生活的时候了,破碎的心,扔掉它!
Echo闭上眼睛,扑进荷西的怀里,和大海一样宽阔的胸膛,它坚实有力,它温柔地起伏,它激情地跳跃,它让Echo找到了家的感觉,安逸舒适,自由自在。
荷西紧紧地拥抱着Echo,给予Echo他们相识以来他的第一次作为一个情人的深情的拥抱。他拥抱着她,拥抱着整个世界。
他的所爱,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在他的怀里了,怎能让他不欣喜若狂呢?
Echo柔软的身体紧?
的怀中柔柔地波动。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狂乱地冲撞着荷西的心,喉咙紧张得一阵干涩。
他的唇擦过她的脸颊,轻点她的鼻尖,向下捕捉住她的唇。
她的唇微张着,等待着他。
世界上所有真心相爱着的情侣,他们的吻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美丽。
一样的销魂。
七年之后,Echo终于同荷西走到了一起。他们的恋爱是一种恒温式的恋爱,热情似火和柔情似水达到了绝炒的融合,水不至于多到将火熄灭,火也不会浓烈到把人烧死,没有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没有降至冰点的时候,什么都恰到好处。
没有疯狂,也没有过多的浪漫,两个人在一起陪着对方快乐地消磨生命。
那时,Echo除了当小学教师外,还眷《实业世界》写稿。
一次,已经到了交稿的前一天了,Echo仍然一个字未写,写不出来。
这天清晨6点半,Echo跟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里,Echo心里惦记着交稿的事情,烦得不行。
她对荷西说:
“明天我不跟你见面了,因为我一定得交稿了,编辑部的人一直催命似的,今天不睡觉也得把稿子拿出来。”
荷西舍不得一天见不着Echo,便说:
“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带你到公园走,走到后来,你的文章便出来了。”
Echo点点头,仍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稿子的事还是放不下。
这时,他们看到公园里的园丁正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
“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呆在树上。”Echo随口叹息道。
荷西却微笑地看着锯树的人,说:
“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人。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在银行上班的人。”
听了荷西的这番话,Echo想到自己为了赚点零花钱,每个月到了这个时候都要为稿债发愁,不也是和那些在方盒子里对着数目字的人一样的可怜吗?
Echo被荷西的理论折服了。她回到宿舍当即便给《实业世界》的编辑写了封信: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要开天窗了,我不写了。
做一个自在状态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荷西的理论不过是给Echo提供了一个偷懒的机会。
荷西说这番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兴趣罢了:他选择工作,即使是大冬天,他也愿意呆在户外,和大自然亲密接触,而不愿意做一只文明世界中关在匣子里的蚂蚁。他爱谱水,爱航海,他的喜欢都是同现代社会的商品经济有极大的距离的,他愿意在原始的蛮荒地带做一个赤裸奔跑的野人。
总之,Echo是被荷西的这番自然人理论折服了。
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为杂志撰稿只是一种获取物质资料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应该只是为人所利用,人一旦为工具所禁锢,人岂非自己便成了工具?
生活应该是最重要的,人首先应该对得起自己的心。
不负我心。
理论,说出来时总是非常简单,要实践起来又岂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有些理论根本就是实践不了的?
当你意识到你应该做一个自然人时,你便会时时觉得你在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合自然的。
痛苦便这样来临了,而且这种痛苦是无计可以消除的。
因为自不自然,这感觉本是人定的。人定的东西岂非本身就是违背自然的?再追求也仍旧是不自然的。
事实上,当你执着地追求一种自然时,你的行为便是不自然的了。
越追求自然的人,活得越不自然。
自然一旦成为一种追求,无论是呆在大沙漠里,还是呆在大森林里——都是一种矫情!
仍是冬天,仍是清晨,仍是马德里的公园里。
天气非常寒冷,Echo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把眼睛以下的部分都缩进大衣里西,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
荷西穿着一件旧的厚夹克,坐在Echo的旁边。
过了一会儿,荷西把那本关于航海的书合上。从Echo的手上拿起面包厄来喂麻雀,边喂边说——“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
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非常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段落了。”他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过去说出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8月赶得回来吗?”
我将大衣从鼻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着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8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做。”真想又吃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地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但真有事情他就决不讲话。
——三毛《结婚记》
(作者语:这是三毛去沙漠结婚以前和荷西的一段非常关键的决定了二人此后命运的对话。三毛是Echo在沙漠文学时期为自己取的笔名,照理说荷西没到沙漠以前应该不知道“三毛”这个名字才对,但荷西在第一句问话中清清楚楚楚地叫的是“三毛”,难道是因为“三毛”这个笔名是荷西和Echo早就商量着取定的?
显然不是。因为在沙漠中,荷西曾经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