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宾,你让我很失望。而且,你的朋友我并不喜欢,他们是些没有礼貌的人,我事先并没有跟他们约定,他们为什么要来给我拍像?还有,上次我来见你,并不知道你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朋友”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寂寞的人,你根本不需要我安慰,不需要我陪伴,那我还来做什么?
三毛的心中激动地想着,但她看见洛宾老人的脸上显出难堪之色,心又软了下来,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洛宾心中也颇有悔意,怪责自己不该在没有经过三毛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安排。这样一想,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于是真心真意地向三毛赔起不是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征求你的意见。不过,请你相信,我们是出于一片好心,虽然我们的做法太莽撞了一些,但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欢迎你的到来。你放心,下次我一定不会做事先你不知道的事。”
看见三毛紧绷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王洛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哎,女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哄才行。
“我们下飞机吧,好吗?”
三毛看着王洛宾几乎是一片银白的头发和胡子,不忍再让他为难,便点点了点头,还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她的谅解。
“啊,你终于肯笑了。”
王洛宾也笑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时突然亮了出来,一大捧鲜花一下子怒放在三毛的眼前。
“哇——”三毛接过鲜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着花香。
“洛宾,谢谢你。”三毛快乐地说。
“用不着谢我,只要你不生气,就比什么都好。”
王洛宾一边帮三毛把背包背上去,一边说:“你信中不是说要到我那儿住吗?我已经把你的房间布置好了。”
“洛宾,你真的同意我来住?”三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喜地盯着王洛宾。
“那当然,你来往,我随时欢迎。”
“哇——,洛宾,你真是太好了。”
三毛像个孩子似的扑进王洛宾的怀里,在他的耳边开心地大叫:“洛宾,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们快回去吧!”
三毛的情绪是善变的,喜忧常在一念之间,而且爱走极端。刚才还气得不肯下飞机的她,这下又开心地催着别人走。
站在飞机下面的人,焦灼地看着舱口,不知王洛宾能否把三毛劝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气氛相当紧张,导演圆圆的胖脸上沁出了汗珠,不知这出戏万一主角不肯亮相,不知要怎样收场。终于,三毛怀抱鲜花,倚傍着王洛宾出现在了机舱口。王洛宾轻轻扶着三毛的手臂,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竟像扶着自己的新娘,和三毛走下舷梯。
观众们没有像上次那样轻举妄动,既不欢呼,也不鼓掌,像,是不敢拍了,荧光灯倒是一直亮着,现在成了三毛和王洛宾的照路灯。观众们的眼睛一直在三毛脸上寻求讯号,不敢再像第一次那样作热烈欢迎状,生怕又把三毛“吓”得一扭头回了机舱。
三毛的脸却是多云转晴,甜甜地亮亮地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
气氛一下子便活跃起来;空气不再那么紧张了,欢呼声、鼓掌声一下子响了起来,突然得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人们全部微笑着,摄像机也重新打开了。
三毛看看天空,黄昏将近,逐渐下拉的夜幕的西边角上还挂着一些残霞,三毛看着下面一片人声鼎沸,感觉一切太像演戏。
和王洛宾的单独会面却成了这样的大曝光场面,三毛的心中又禁不住掠过一丝凉意,泛起一声冷笑。
好,演吧,演戏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来演,大家都作假,便分不清谁真谁假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呵!人生不也就是一场戏么?演吧,演到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落幕了。
三毛这样想着,脸上换上了一副灿烂笑颜的面具,她的苍白的脸,她阴郁沉重的心,她心中掠过的凄绝的寒意,全都在这副精美绝伦的面具下躲藏起来。
在同大家合影的时候,三毛拍了拍身边的王洛宾的胸脯,开了句玩笑:“木乃伊,你还结实着呢!”
引得大家都欢笑起来。
终于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了,三毛的脸上,真实的倦容才在灿烂的笑容中显露出来。
王洛宾的空荡荡的住宅,那个三毛在台湾每次想起便同王洛宾的孤清凄凉联系起来的令她难过不已、悲悯不已的寂寞地,此时在暄嚣的人群中竞显得无比温馨、无比清静起来,因为那将是她和洛宾两个人的天地,在其中,他们可以互相给予慰藉。
她早就盼望着的,便是这样的时光,和洛宾单独相处,不受尘世的牵绊,无拘无束地交谈,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日子。
本来三毛希望和王洛宾单独坐车回去,但王洛宾是随着导演一行坐车来的,是电视台的车。回去的时候,当然也应该是大家一同走,这样既方便,又省车钱。三毛想,这么长时间都忍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忍一下,反正很快就将有大量的时间只属于他和洛宾两个人的了。想到这些,她的心又快乐起来。
在车里,三毛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便将自己送给王洛宾的礼物拿了出来,那是从台湾带来的三盘民歌磁带,全是王洛宾的作品,制作得非常精美。
“洛宾,送给你。我从台湾带过来的,喜欢吗?”
创作者们都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当作礼物赠送给别人,三毛却别出心裁,把别人的作品送给别人,而且也总能送到别人的心上去。她在台湾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1976年,三毛和荷西因为海牙国际法庭判决西属撒哈拉民族自决,造成西撤的混乱而被迫撤离沙漠,在大加纳利群岛的一座滨海社区定居下来。没过多久,荷西失业,两人靠着遣散费和三毛的稿费艰难度日。祸不单行。三毛遭遇车祸受伤,骨伤刚愈,下体又出血,身体状况糟糕到极点,而且因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心中又焦虑万分而继续恶化。
为了治病也为了家中少一张嘴吃饭,三毛决定回台湾探亲。
三毛回到台湾时,她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数不清的鲜花,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名目繁多的会议出席,没完没了的饭局应酬成名的浪潮终于向她迎面而来,席卷了她。
许多她当年仰慕不已的名家,如今已成了同她在饭局上筹觥交错的朋友。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与老作家徐讦的相交。
徐讦是早在30年代便在文坛崭露头角的知名作家,三毛在小学时代所读的平生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便是徐讦的《风萧萧》。
三毛是在一场饭局上和徐讦相识的,两人感觉彼此都很投缘,徐老先生尤其喜欢开朗活泼、洒脱浪漫的三毛,于是便脱口说出了要认三毛作干女儿的话。三毛是个聪慧伶俐的人,何况她对徐讦从来崇敬不已,于是顺水推舟,当着众人的面,当下便给徐讦行了女儿礼,皆大欢喜。
认了干爸之后,三毛立即跑遍了台北的书店,搜罗了一大捆徐讦的作品,包装起来,直奔徐家,送了徐讦这份“厚”礼,深得徐讦的欢心。
这一次来大陆,三毛又以同样乖巧的方式赠送王洛宾礼物,果然也把王洛宾欢喜得不得了。
千里迢迢,从台湾带来的礼物,虽然只是三盒磁带,却也实在是礼轻情义重了。
“谢谢,谢谢”王洛宾一迭声地说着,爱惜地从三毛手中接过磁带。
拿在手中仔细一看,竟全是自己创作的作品,王洛宾激动地抬起头来,紧紧握住三毛的手,问道:“台湾出版了我的歌?”
三毛点点头:“你喜欢吗?”
王洛宾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喜欢,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王洛宾兴高采烈,三毛也欣慰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份真心诚意的礼物也要被人弄来大作文章。
车上别的人也都围拢来传看了这份礼物,分享着洛宾老人的快乐。
台湾来的磁带又激发了那位导演的灵感,他的那双职业性的眼睛告诉他:这将是一个绝好的题材。
一定要把它拍进片子里去。
导演决定下来后,便开始了对王洛宾和三毛的游说。
他告诉三毛他们正在拍一部关于王洛宾的片子,这部片子对于王洛宾的事业相当重要,他们拍这部片子的目的便是要使更多的人知道“王洛宾”这个名字,让王洛宾有他应该得到的一切。
三毛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肚子里发出一声声冷笑:得到的一切!哈,这一切是什么?不过是多得能埋人的鲜花,响得会震聋耳朵的掌声,撑死人的饭局,累死人的讲演,烦死人的采访,这些,她三毛已经厌倦得不能再厌倦的东西,令她疲累得不能再疲累的东西,竟可笑地成为一个79岁老人追求和经营的事业。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洛宾,他当是从心所欲的年龄,是他没有达到这种人生境界,还是他善良敦厚,不忍拒绝别人对他的请求?
洛宾,你是身不由己,对不对?
三毛抬眼看王洛宾,见他正兴趣盎然地听着导演言词恳切的话。
感觉到三毛在注视自己,王洛宾侧过头去,微笑着问三毛:“你觉得怎么样?”
问句的内容虽然是商量的内容,语气却是盼望的语气,盼望着三毛的答应,而且他的表情分明非常自信,自信三毛一定会答应下来。协助自己拍戏。
三毛机械地点点头,心已经下沉到了谷底,失望,太失望了!
三毛的人生观太矛盾了。对于名利,她也是追求的,渴望的,放不下的,年轻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出类拔萃、引人注目,正因为希望得太强烈,那份极端的好胜心,使她对数学老师的那次当场羞辱无法忍受,一直耿耿于怀,造成了她背负了一生的暗藏在自信背后的自卑心理,自卑和自信在她的身上是一体的两面,她越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她的自信,就越说明她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