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玉梳掉到地上,断为数截。
桃三娘身子一颤,坎坎地跪下去,口称:“真人恕罪……”
姬凤音伸手制止了她的跪拜,眼睛瞪着来人,过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小郎?……”
这称呼将往事呼啦啦拉至跟前。
鱼非鱼克制着浪花般的情绪,调笑道:“是。平芜城匆匆一别,小娘子有没有想过我呀?我可是为伊朝思暮想时常中宵独立呢。”
姬凤音乍遭剧变,有苦难言,言下突逢故人,顿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执手相看,竟未语泪先流。
“不得对真人无礼……”桃三娘揪着帕子慌乱地低斥。
鱼非鱼不觉朝她投以诧异的一瞥。以往的桃三娘不曾如此地威严过,永远都是唯唯诺诺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模样。是那种喜欢顺手牵羊贪图小便宜的典型的市井妇人。怎么,这才进宫多久,就变得这么有规矩有风范了?这人的可塑性还真是非一般的强呢!
桃三娘一对上她的视线,立马便垂下头去,在旁人眼中,这个动作就显得很知进退。
母子亲情再珍贵,也贵不过主人去。主人不发话,做下人的便没有擅自开口的道理。
鱼非鱼揽住姬凤音的腰身,一边用帕子胡乱替她摸着眼泪鼻涕,一边粗声大气地说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想我,我这不是特地赶来陪你了么?你这是要做什么?这一身的行头不错哇!又不用假扮男人,又不怕遭到骚扰,还不妨碍寻花问柳。——以前我咋就没想到呢?瞧这天仙洞衣、云头双脸鞋、白玉道簪,还有这逍遥巾,飘带摇拽、潇洒自如,怎么瞧着我心头痒痒呢?——我跟你说,男人最爱这个调调儿!……三娘?三娘愣着做什么?见鬼了么?你家女郎哪就那么容易死呢?快别愣着,给我也照这个样子打扮起来,让我也体验一回这风情与冷清兼具的感觉。女道士啊,不饵住云溪,休丹罢药畦。共知仙女丽,莫是阮郎妻。……”
远岫秋绿,霜残露融。琴书满榻,杳若冰壶之内;盈庭花木,恍似瑶镜之中。
“这儿不错。”鱼非鱼立在廊下眺望着近景远山,由衷赞叹,“我就不明白,小丫头哭哭啼啼的为什么呢?此间乐,不思归还差不多。”
听了这话,姬凤音不免又委屈地抹起眼泪来。
“丑死啦!小心嫁不出去!”对着纤尘不染的金秋美景,鱼非鱼一个劲儿地说着风凉话。
她并非故意刺激,只是她约略有些了解姬凤音的脾气,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很压抑。如果能够让她把内心的烦闷发泄出来,于她的身心健康极有好处。
而眼泪,无疑就是最好的疗伤药。
断断续续哭了几场后,姬凤音果然哭不出来了,揉着眼睛,仍旧不太高兴。
鱼非鱼喧宾夺主,唤了左右侍从,吩咐煮一壶好茶来喝:“捡你们真人平日吃的最好的,让我这穷乡僻壤出来的草莽也领略一番神仙风味。”
姬凤音给气笑了:“还是这么地能寒碜人!”
“道家有言:恩里生害,害里生恩。快意之时就该存着却步的念头。真人如果还记得这一点,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说话间,左右奉上茶来。果如鱼非鱼所料的,乃是时下流行的吃法,将茶里放入了姜、桂。
茶在火凤国有三种身份:饮料、中药、仙药。南方的人大多将茶当作饮料,而北地,更多的则是用以治病、养生。“以茶养廉”的传统尚未大规模形成。
把茶当作药物,是因为这个时代受到道教的影响很大,所谓寿夭因由,修短在业。佛法以有生为空泛,故忘身以寄物。道法以无我为真实,故服饵以养生。自魏晋以来,为求长生所服用的药物多为“五石散”。“散”是毒性很重的药,用量失当是很危险的。有很多人在服用“五石散”后,产生强烈而痛苦的生理反应而死去。基于这一点,人们服食药饵从金石类渐渐向草木类转化。当在魏晋时,茶叶的药性就被确实为具有养生、延年益寿的神奇作用,认为茶可令人轻身换骨、羽化、不畏严寒。
火凤朝延续了这一传统,更多的将茶当成了药饮。
鱼非鱼端详着碗里的茶汤,有些遗憾。这里没有陆鸿渐,也没有《茶经》,她要喝上前世的茶,就只能自己动手。
“来来来,反正闲着也是无聊。我教你们玩一回风雅扮一回世外高人。我告诉你们,这茶呀,还是你们的老祖宗黄帝的名字呢!……”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既然安排她来这边,又不曾抹杀她前世的记忆,她要做什么,大概老天都会默许会原谅吧?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这是茶的来源。茶,或归于瑶草,或归于嘉木,为植物中珍品。茶不但用于药食,还是款客之上需。有诗云:‘客来正月九,庭迸鹅黄柳。对坐细论文,烹茶香胜酒。’这是一种雅好,也是一种境界。对于医者而言,茶,入心、肝、脾、肺、肾五经。甘则补而苦则泻。……
茶叶的好坏,可通过几个方面辨别:整碎、色泽、嫩度、条形、净度。这是外观。还要通过汤色、香气、滋味、叶底来品味优劣。……
喝茶是精神的体现。讲究五礼:注目礼、端坐礼、致茶礼、奉茶礼、问答礼。还要讲究五美:人美、境美、茶美、水美、艺美。……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婉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美吧?不好意思,这可不是我的杰作,就同这茶一样,都是从别人那里顺来的。……”
……
桂香如烟,散入九天。软红鳞鳞,徜徉靡丽。旁边素蟾孤冷,片云不萦,无所挂碍。
垂青拜伏在白玉地面上,详细汇报着“月清观”的情形:“……真人情绪已大好,又开始玩弹棋了有时还会拉上婢子同乐。……夜间,女郎往往睡得很晚,多在读书。如果写字的话,经常会直到东方初晓。……似乎胆子很大,不怕鬼神之物。往往提着灯笼一个人走来走去,还不许人陪着。有几次直到清晨才回到住处,衣履尽是湿的,说是去附近的百花谷采花了。……女郎将采来的鲜花窨制成茶。又命工匠做了好多花样奇巧的小玩意儿,说是茶具。真人也跟着每日忙碌,两个人每天必定会对饮三盏。婢子吃过那茶,果然很不同。清香通窍、回味悠长。……每次都是女郎亲自泡茶,婢子从来没见过那样泡茶的手法,倒像是指头在跳舞,极是好看。……
与桃氏的关系,确实浅淡,不像是母女,也就比路人好一点的感觉。除了偶尔无伤大雅的玩笑,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桃氏三番两次地提醒女郎,对真人要守礼,女郎只管笑,反问:我一向随心而行,三娘莫非忘了么?……
真人对眼下的生活颇感满意,一整天也能的听到一句抱怨。还说要跟女郎就这么一直住下去,无忧无虑甚好。……”
静待片刻,听到一声“嗯”,垂青知机,轻身退了下去。
“香,想什么呢?”澹台清寂广袖轻振,一只楠木长匣自袖底露出来。
“听到没?没心没肺,过得甚是自在呢。”嘴上微嘲着,将长匣推开,舒舒地展开那张封存了数百年的仕女小像。
子车无香的眼睛里刹那划过一抹恍惚。
“朱夏?”
“果然还是我们的太史大人对这个最敏感。”澹台清寂哂笑着,再度细细打量画中之人,“这世间,还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哪!说真的,香,这幅画,令我甚感振奋。得与百年前的人相遇,这也算是人生之幸事吧?”
数百年前,正是这个朱夏女给澹台氏下了蛊、种了咒,又未给出确切的破解之法。数百年后,突然凭空冒出一个与下咒之人一模一样的鱼非鱼,是巧合、是无意?
“前倨而后恭,你是打算留下她了?”子车无香白袍萦霜,端坐不动。只偶尔的一两声轻咳证明了他的真实性。
“太子枫想要的,洛氏想要的,我岂能不善加珍重?”
“你还说漏了一点,公子缘呢?”子车无香的口气确实像是好意的提醒,可是澹台清寂却听得修眉一跳。
“公子缘已届弱冠,左相该为他择取良家子以为婚配了。”
“嗯。”子车无香淡淡地回应,“希望他能听从安排……”
“左相一世清政廉明,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束不到,岂不贻笑大方?老丞相怕面子上挂不住吧?”必要时候,他不介意从旁帮一把。
务必要让公子缘乖乖听命,莫要再纠缠鱼非鱼,惹是生非。
“垂裳虽然已落入宇内,但是别意蠢蠢。你尽早还是幸了她为妙。”说出这话,子车无香便激烈地咳起来。
侍女赶紧奉上温热的茶水来。他拈起白玉盏,小啜了两口,这才压住了喉间的干痒。
“真是个有趣的人哪!……”似乎没有听到他这话,澹台清寂的手指缓缓刮过画中人,心下涟漪层层。
女人的身体总是差不多的,倒是那美好的肌理包裹着的灵魂,才是值得人期待的。无香这人不谙情趣,只管一味地催促要那结果,怎知过程之美好?
看着那老僧入定俗世无争的如月面庞,想到子车氏世世代代的境遇,并不比澹台氏强,不禁就有些同病相怜:“阁中处女良多,择一二为香温席挑灯可好?总是一个人,不腻歪么?”
廉纤烟云拂月,点滴霖雨惊梦。子车无香低垂的眼睑勃勃跳动,似显得有些不悦。
“香,你的责任可不仅仅是守护这火凤国的安危哪!澹台氏无女以配,你这是打算让子车氏绝后么?还是再等个十几二十年,倘若我幸得有后,届时你才会考虑成亲么?一树梨花压海棠,只怕我孩儿她不会快活……”
素辉漠漠,羽衣翩翩,轻咳趋紧,流露出几分愠怒难堪。
澹台清寂斜睨着他,风凉道:“我们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