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他已经哽咽不能成句,听着像笑又像是在哭。
“从来只有毒药才会让我心动让我痴迷让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你这丫头,是哪种毒呢?……”
说话间,他又吐了一口血。
回应着他,鱼非鱼也跟着呕了一口出来。
在场的人,在听了他的那一番近乎疯狂的陈述后,尽管震惊得恨不能拿被子捂住他的嘴,但是眼见着这两个人相对呕心沥血,情景凄惨,也不知与性命有无妨碍?不免心生悱恻,倒不敢去苛责禁止,只是不忍再看,别眼他处。
澹台清寂一把掐上公子缘的颈项,绝无生机地低斥:“糊涂!破解之法呢?”
公子缘毫无反抗之意,斜睨着他,笑得落英缤纷地:“阁老莫菲忘记了?缘是毒手,只管制毒,救人可是医者的本分呢!……”
眨眨眼,状甚无辜地打量着面前龙姿凤仪贵胄天生的谪仙人,公子缘心下是又妒又怨,故作惊奇道:“这么急切啊?……你也中毒了么?……想杀了我是吧?好啊,杀了我,她便会跟我一起上天入地。到时,再也没人跟我抢了。……什么战神,什么神医,什么枭雄,什么隐帝,统统抢不过我,哈哈……”
左氏兄弟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语带哽咽,连称“阁老恕罪”。
而屏风后面,则传来婢女们的惊呼:“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快醒醒……”
“快、快去请大医!”
“小郎这个样子,可是要老夫人怎么办啊?”
……
鱼非鱼抬手揉揉耳朵。周围的声音太多、太杂也太吵,像是无数根麦芒,刺痒得她浑身难受。
她虽然昏沉,但是听得到每个人的声音。
她挣扎着睁开眼,一一打量眼前的老老少少们,通过他们的表情,揣摩他们的心思。
后者也在看她,敢怒而不敢言的眼睛里,包含着鄙视、怨恨、唾弃。
她全盘接下,不避、不嗔、不惊、不怒。
她看向左相,心想:原来左相是这么一位相貌堂堂的老帅哥啊!世人都说左相古板严厉,其实,他们知道什么?这样的男人,对儿子来说,或许缺乏温情,但是对于女儿来说,却是最踏实也最有安全感的长相与气质。嗯,很像是舞枫,真正的慈父形象。……舞枫啊,想到你我这心就痛呢……
左氏的儿郎生的很不错呢!听说老夫人亦是士族嫡女,这遗传基因的影响不容小觑。这屋子里头的人,个个相貌端庄,跟市井中人相比,妍媸立现啊!也难怪他们会瞧不上下里巴人,每天接触的美好事物太多,那眼睛都给养刁了。……有这么多亲人呵护着,真是幸福!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公子缘,你要懂得惜福啊!……
“放我坐下好么?”她仰头恳求。
澹台清寂松开手,公子缘就如草垛一般塌下去。
婢女们慌忙扶住,七手八脚地替他擦脸抚背、端茶递水。
鱼非鱼叹口气。澹台清寂不肯放她跟公子缘同塌而坐,这敌意很明显。这两个男人大概并不知道,他们在她心里,其实是八斤八两,谁也不比谁良善。就说眼下吧,她的表里全在他俩的控制下,能说那个令她吐血的可怜人是个好东西么?而妖孽作索她的手段,可是每次都让她生出想死的心呢!
“见过大人……各位公子……”虽然没有力气动弹,可是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不为自己的面子好看,但只让这里的人知道,公子缘并非误入歧途、结交匪类,她鱼非鱼好歹也是读过书、懂得礼数的。
坐在垫子上,她朝着场中诸人端正地行礼。左相是尊者、长者,她行的是天揖礼,即:身体端肃,双手抱圆,右手压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微向上举高齐额,俯身。
而向左氏兄弟行礼时,则行的是平辈之间常礼——时揖。这种礼又成为“拱手”、“推手”、或“抱拳”。即:身体端肃,双手抱拳,右手压左手,手心向下,从胸前向外平推,微微俯身。
左相只装老眼昏花没有看到,并未搭理她。倒是左氏兄弟,毕竟教养摆在那儿,就算心里再憎恶她,但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她的有规有矩,倒说不出什么来。一个一个地,都与她还了礼。
倒是鱼非鱼,好像并不在意他们的回应,见面礼一完,她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榻上那人了。
“左公子……”
许是这称呼太庄重也太陌生,公子缘一震,眼中慢慢划过痛楚与惶然。
“你说我学识渊博,我愧不敢当。但是公子出身仕宦,教养得体,定然是德才兼备堪为人师。我倒有幸认得几个字、听过几句箴言,但是奈何资质驽笨、一知半解。现在想跟公子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敢问,这话是谁说的?”
公子缘愣怔了一下,讷然回答道:“《论语?为政》中,子游问孔子的话。……”
“父母唯其疾之忧,是何意?”
“是说父母最担忧的是子女生病……”
“《诗经?小雅?蓼莪》所言,可还记得?”
“记得……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公子以为然否?”
“……”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可曾做到?”
“……”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公子以为然否?”
“……”
“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免,不为酒困。左公子,你可曾做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公子以为,是、还是不是?”
“……”
☆、157身世
一连串的诘问下来,公子缘汗流浃背,而左相等则是呆若木鸡。
满室鸦雀无声。左氏几位公子浑然忘记了“礼教”,俱都直愣愣地瞅着她,眼中之前的鄙夷与憎恨,被一种复杂的迷茫所取代。
公子缘甚是开心地笑起来:“如何?我说的没错吧?这些,不过是她才学之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是你们闻所未闻的、想都想像不到的。较之秦氏好女如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除了一个身份,她哪里不如人了?关键是,我喜欢她,这一点不比什么都重要么?只有父母相爱,生出来的孩子才会是健康聪明的。这话,也是这丫头说的呢!……”
“你忘记了一点。”鱼非鱼垂下眼。这一刻,她不敢面对他。他的那句“除了一个身份,她哪里不如人了”的话,打动了她、深深地。这句话,是她来到这边后,这么多年来所听到的最知心最感动的安慰。他肯定了她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也许他并不了解她,可是,他却是仰慕她、信任她的。
而这后者,正是她长久以来所渴望并缺少的。
信任,给了她温暖,也让她有了精神上的寄托。就算被全世界遗忘,可是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是孤独的。
世人都说他乖戾别扭,以前她也如此认为。可是,今时今日,她对他的看法变了。他的这一句话,有可能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感恩、深深地铭记一生一世。
诚然,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是,又有谁是毫无可取之处的呢?就连那庄子笔下的长了瘤子的大树,不是也可以变成富贵人家席上的酒瓮么?有道是“秦桧还有仨好友”,公子缘的长处,怕是只等有心人发现呢!
但是,越是感念他的一语温暖,就越是不想令他难做人。高堂在座、手足齐全,他的身上寄托了亲人家族多大的期望啊,怎么能为她一个平民而闹得鸡犬不宁?
“你忘记一件事。”她重申。
所有人都看着她,唯有澹台清寂,手掌压住她双肩,警告之意也只有她这个局内人才感受得到。
也许是脆弱的人心思敏锐,特别容易受到感染。他的警告,难得地没有引起她的抗拒,相反地,她竟对他生出些感激来。
深深吸气,尽量麻痹自己的感受。尽管不能生育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要她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无疑是自蹈淖泥、自损名节、自毁前程。
“年轻允许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左公子,你好歹也是谈婚论嫁的人了,往后还请你多多考虑一下家国天下吧。人生岂可儿戏!一屋不扫,你又如何扫得天下?望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人生世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却是命里没有子女缘的,你要我做什么?却要将先人父母置于何地?”
“啊……”
发出声音的是四下的婢女们,她们大睁着眼睛,满面的匪夷所思。在她们看来,这个女人、很不同,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大胆而直白,犹如长矛一柄,直戳人的脏腑,令人难堪。
凡是人,谁不懂得藏拙?要拒绝小公子,什么借口编不出来?怎么能连生孩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羞不羞哇?
“看看你的父母兄弟,左公子,你于心何忍?你是想把我当成毒药,强迫他们吞服下去么?……”
公子缘的神情在经历了悲喜起伏后,渐渐展现出一派狠绝。他突兀而畅快地大笑起来:“他们自有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也是正常的。既然他们不想见到你,我就带你远离了这儿便是。别再说能不能生孩子的话,左氏儿子一堆,少我一个,将来也不愁没有养老送终的。我就算绝后,也只是折了一枝树杈,左氏树大根深,承继香火的多了去了。我就不明白了,两个人好便好,为什么一定要扯上一些旁枝末叶?你一向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呀!……”
“你——”鱼非鱼费尽心血未能打消他的初衷,到头来反倒吃了鳖,一口气没上来,“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双目一闭,“咚”地一头扎到澹台清寂的怀里,口中却清晰无比地说道:“仙卿,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