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左相,喜气洋洋。她看到了大鹰的使臣,在石头城中有过数面之缘的桓熊。就座后,在对面最尊贵的客位上,她终于看到了舞枫,自斟自饮,磊落不俗。
在一起的时候,没觉得他有多么的特殊,但是,当他置身于这间宫殿中时,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陪衬。
就像是华丽的剑鞘,当中若是没有宝剑,便是没有生命和故事的死物。
舞枫,他就是那柄天下英雄梦寐以求的神器良工。
仅仅如此而已。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一丝失意,更感受不到点滴惆怅。
再次感到了悲哀,为自己的无能无助与无力。人微言轻,实在是有觉悟的人所面临的最沉痛的打击。她不能决定任何人的生活,她只是别人的棋子。她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呐喊都不行。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做医工,她是个半吊子;做人,她也是不成功。
腕子上的勒痛中断了她的自怜自艾。
夫人?谁?
为什么大家全都在看着她?是了,她何德何能何种身份,竟能与诸公卿贵族同列一席,享用一般无二的待遇?
不对,不是这个原因。
夫人?说她么?谁的夫人?她好像没有跟哪个男人成亲啊……
有点呆愕、有点不敢确定、也有点恼怒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袖子底下,狠狠地在他手心里挠了两下。
想要个解释来着,他却神色未变,一派自然地提起象牙箸,夹起一片菜肴,轻轻放到她面前的青瓷饭碗中,凤眸深沉地凝视面纱下的她,说出一句令她险些心跳停止晕厥过去的话:“近日夫人大是辛苦,为夫借花献佛,就请夫人多用些美味。这‘金衣白玉,蔬中一绝’的冬笋,据说产自夫人的故乡一带,夫人且尝尝味道,是也不是?”
无数双眼睛盯紧鱼非鱼。就好像澹台清寂要她吃的不是什么冬笋,而是毒药。
景明帝觉得场面有些被动,便干咳一声,没话找话说:“听爱卿的意思,尊夫人莫非是南方生人?”
澹台清寂微微颔首,道:“然。内子乃是临海郡平芜城人。”
景明帝忽地就来了兴致,仿佛一个人乍到他乡,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忽然听到一群当地人在谈论自己的某位很有名气的亲戚,而且所谈的内容,恰好是自己熟识的,于是便会很快地渗透到话题和人群中。
“南方人不错!跟朕的竹修仪倒是同乡呢!”
这话有点未经大脑,眼角无意中瞥见皇后面色不愉,不免讪讪。
“诚如圣上所言。内子与竹修仪确实是旧识。臣之所以带内子参加此次盛宴,也是为了达成她的一个心愿。”
“爱卿有何要求,尽管说来听听。”景明帝端正了态度说道。
“内子不但与竹修仪是旧识,当初交厚的还有一个鱼氏。但是,听说鱼氏已遭遇不幸,内子只是不信。知道鱼氏之母桃氏三娘乃是怀恩公主的侍婢,因此特地过来慰问一下桃氏。”澹台清寂说得甚是恬静坦然。
鱼非鱼听得暗中直蹦高:妖孽他这是要找碴儿呢!还是想当众试探舞枫失忆的真伪?他这个时候提起“鱼氏”这个敏感的话题,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难道不知道,这满殿的人,都在掩耳盗铃么?
景明帝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阖上嘴巴,鼻子里笑了两声,故作糊涂地问左右:“阁老问话,都没听到么?”
内侍们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乖乖,圣上这是啥意思?阁老的话,相信在场的凡是长耳朵的都听到了。可问题是,未经允许,谁敢多嘴啊?
心肝乱颤着,赶忙垂头屏气地回答道:“小人听到了。回圣上、回阁老,桃氏……确实是平芜城人。”
也不知道这个回答会否让自己掉了脑袋。关于鱼氏、关于平芜城甚至是临海郡,先前中宫已经下过死命令,不许任何人提起,因为怀恩公主不待见。就连最受宠爱的竹修仪,因为不小心提起自己的故乡是临海郡,结果都给中宫罚禁足三日。对于这个结果,竹修仪不服,哭着闹到圣上那里。可是圣上说什么呢?只说了一句“乖,听话”,就完了。
对待妃嫔尚且如此,估计像他们做下人的,倘若不慎犯了忌讳,只怕会给乱棍当场打死。
“去,把桃氏带过来。”景明帝挥挥手,心下不免郁闷。
他的心中,刹那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早知道阁老会来这么一招,先前就该想个法子,让那个桃氏消失。都怪音儿心软,看着那婆娘无意奉承甚合心意,这才姑息养奸,埋下了祸根。
说起来,都怪姬氏的子孙太善良了。
不一会儿,桃三娘就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下。自打出现,她的头就未曾抬起过,始终保持着一种极谦卑的姿态。低垂的眼睛但只凭着曳地的衣裳颜色判定所面对之人的身份与地位。
而这也是为婢的本分。
在内侍的指引下,她先是朝上叩拜了天子,随后亦步亦趋地来到澹台清寂面前,仍旧深深地行了大礼,之后便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桃氏?”在给身边的人夹了一箸鱼肉后,澹台清寂打量着面前规距得无可挑剔的妇人,淡然问道,“听说,你是平芜城人?”
这话本没有什么,却让桃三娘的身子颤了一颤。靠的比较近的客人,甚至能够听出她回答中的颤音。
“听说令嫒新近过世?夫人想知道,是因何事、在何处发生的?不要隐瞒,且详细说来。”
他越是平淡,桃三娘的身子就越发抖得厉害,那匍匐在地惊恐不能语的模样,如同笼中待宰的羔羊。
鱼非鱼不由得朝澹台清寂多看了两眼。她知道妖孽手段阴狠且一手遮天,但是从来不觉得他有甚可恐怖的。心思再恐怖,也给那张闭月羞花的脸给抵消了。
其实她不怕,完全是因为她不是这里的人,所谓的等级观念并未渗透到她的骨子里。她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要回归前世的打算,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连死都成了期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她惧怕的?
她对桃三娘虽无太多感情,但是见到对方的狼狈仍旧不免心生恻隐。一面暗骂澹台清寂可恶、逼人太甚,一面低声道:“是我。三娘莫怕。”
她原意是想安定桃三娘的情绪,不料,听到她的声音,桃三娘先是一滞随即霍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向她。
这一刻,她忘记了尊卑礼数,忘记了犯颜直视是犯法的举动,忘记了现场有太多太多的人都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都成了她忤逆悖伦的证人。这一刻的桃三娘,心里眼里只有震惊、恐慌。
鱼非鱼皱起眉头。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是,此时此刻,她有些看不懂桃三娘的反应。不是应该在听出她的声音后表现出喜出望外来么?怎么倒是一副见鬼了模样?难道,她活着很意外么?——她一直好好地活着呀。——除了月清观冰库中的那场意外。——桃三娘知道那件事?她怎么会知道?谁告诉她的?为什么要告诉她?
好一阵子,鱼非鱼都没有开腔。不是她心理阴暗,实在是阳光微弱照耀不到太深。她不敢相信桃三娘会为了权势而陷害自己的孩子,但是也不敢排除她受人要挟、被动地做了敌人的帮凶这一可能。
她顿感萧瑟。如果连自己的亲娘都可以为利弃义,那么,她对这个世界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爱谁谁吧!她懒得费那精神猜谜语,谁要看她不顺眼,尽管出招吧。看看谁更经得起折腾。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输了的那个,就当时运不济吧!
“三娘过的可还称心?”撇开恩怨,她随口问道。
她都不想跟这个娘谈心,因为她明白: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一位“夫人”同一名下人谈心是多么虚伪的一件事。问的或许发自内心,但是回话未必问心无愧,至于听者,就更是“姑妄听之”了。
“你在公主身边,可还习惯?有什么要求,我会尽所能帮助你。”见桃三娘不语,她重复道。
桃三娘醒转过来,俯首回答道:“公主为人宽仁,能够伺候公主,是妾身的福气……”
鱼非鱼便微微笑了:福气!瞧这回答,多么地滑稽!她这个女儿供养了当娘的五六年,居然赶不上一名公主数月的驱使。只能说,有些人算账,与众不同。
她这个娘,倒跟那七公主投了缘呢!鱼非鱼勾唇自嘲。她老早就瞧出来了,桃三娘对姬凤音的忠诚是骨子里沁出来的,是一种生怕给人发现、极力克制着的喜爱。在姬凤音跟前,桃三娘的一言一行、一眼一笑,都含着真实的关切,跟对待她这个亲生女儿截然不同。
桃三娘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攒存稿,预计7月左右完结,总字数应该会有60多万。在此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谢谢!
☆、166三娘
记得她刚来到这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桃三娘和鱼鹰为给她借钱抓药疗伤而吵得沸反盈天。鱼鹰骂桃三娘是“贱货”,而桃三娘则回骂以“软脚虾”。
从那一刻,鱼非鱼就为这一世的爹娘下了定义:桃三娘是个不安分的妇人,走街串巷、搬弄舌头、好逸恶劳,典型的一市井势利小人。鱼鹰也强不到哪里去,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贪杯扯淡,是个没有责任感的市井混混。
此后的相处,很快就证实了她的判断无误。这种爹娘是靠不住的,要想活命、要想不被卖掉换米,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自强自立。
她一直以为,桃三娘是个感情淡薄的女人,既然连自己的女儿都懒得多看一眼,又岂会体恤别人的心情?
但这一观念却在月清观母女重逢的那一刻,产生了动摇。她对自己的眼睛乃至判断,产生了质疑。
桃三娘对姬凤音宛若乳母般的慈爱、细腻,让她只能暗中感慨缘分之微妙,既能让人相逢对面不相识,也能让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令嫒既已过世,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