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令嫒既已过世,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顺变。公主仁爱,你跟着她好生伺候着,博个好结果,就是你的造化了。是儿不死,是债不破。你记下这话便是。”鱼非鱼此刻是真心希望这段母子关系能够就此断开。对一个陌生人非要生出亲情,这活儿太考验人,她做不来,也不想那么做。
她的为人一向都是“敌不动,我不动”,尤其在人际关系上,能占一分便宜是一分。能够拉个垫背的,就没必要抻着脑袋让人砸。既然桃三娘想得富贵,她何妨顺水推舟送个便宜人情?
如此一算计,对于那桃三娘有可能参与了陷害她的事情,自然地便少了几分芥蒂。
“心胸放开些。”这话既是安慰桃三娘,也是说给在场的人听的,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过些时候就好了。儿女原是前世的债,现在她不在了,你就当还清了债务,岂不好?”
桃三娘惟有俯首称是,再无二话。
一旁的澹台清寂忽然插入一句:“桃氏可是平芜城生人?”
鱼非鱼见他接了话去,便乐得做个看客,趁此机会,她抓紧时间端详对面的舞枫。
她不熟悉认识之前的舞枫,据说他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于儿女私情上甚为寡淡。因为常年宿于军中,东宫几乎成了摆设。
他不设王妃,不问家事,对于儿女的教养更是粗枝大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的父皇及儿孙的帝位能够坐得稳固。
为此,他就要代他们把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控制在掌握之中。他一面加强军队的建设,加大了武器的铸造。安排专人寻找矿山、开挖铁矿,命戎歌监管军工场的各项事宜,而由秦浮槎督促军队训练。
他深知要民富国强,前提必须得拥有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作为保障。
为了开源,他会适度地出卖武器给各国,其中不乏国之重臣、地方势力。用武器交换金银,从而充实天阙国库。从这点上说,他算得上是一名很懂得投机的商人。
这个男人心中装的,全是带杀气和血腥的冰冷,所以他被称作“战神”,拥有神武之名,却无神之飘逸。所以,公子缘之流会讥笑他为“武夫”、“莽夫”;所以,他从未曾跟她说起过自己的私事——在他心里,要么是觉得那种事很无聊,就是当她这个人很轻微,一如东宫里的那长篇累牍的姬妾们。
当他尽展其本色时,那份高高在上的雄浑与孤傲,像是冬日悬崖之畔托着旭日的苍松,高不可攀,令人仰慕却又望而止步。在他眼中,众生如芥。
这不是那个总叫她“丫头”的人,也不是拈着乌木发簪准确地破解了她心思的人,更不是石头城下无休止的向她索求的人;不是许诺要庇护她终生的人,也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执意要娶她为良娣的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心里独独想起这么一句最无情、视轮回如流水一般的话来。
澹台清寂斜睨了她一眼,袖底下的手却在她大腿根上不轻不重捻了一下。
鱼非鱼果然一个激灵就回了神。
有面纱隔着,别人看不到。此时的她其实已经红霞满面。
她简直无语了。妖孽怎能做出这种只有公子缘才会有的轻薄举动?掐她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动她那里!
这是皇宫,不是女间好不好!
这么一恼,倒把刚刚积蓄起来的怅惘冲淡了。
“夫人听到了么?原来你那位鱼氏好友并非姓鱼。”
啥?
鱼非鱼有点懵。刚才她漏听了什么?这具身子居然不是鱼鹰的种?桃三娘还真是个“贱货”?
有意思,有点意思了。原来,她还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此话、当真?”她倾身询问桃三娘,“你倒是说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三娘似是羞愤无比,竟至于涕泪涟涟。
一旁的侍女但见澹台清寂偏转了视线,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嫌恶之意。于是自旁塞给桃三娘一条手帕,略带着警告意味地低声提醒她:“贵人面前,莫要失了礼数!好生回答才是。”
桃三娘连连应着,揩了眼泪,抖着声音道:“奴原是豫都人氏……”
刚说到这儿,鱼非鱼就“哦”了一声,约略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桃三娘会对豫都的风土人情熟悉得那么快,而且大有乐在其中、游刃有余的味道。原来中间有这么个故事。
桃三娘听她惊讶,先是一震,没有听到下文,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奴是豫都平民。新婚之夜,家中走了水,连累父母丈夫都葬身火海。奴一介女流,无以生活,便想一根绳儿随了他们去。……
两名妇人救下了奴,听了奴的遭遇,声称要帮奴介绍个绣娘的活计,但是绣坊却在南边,问奴要不要去?奴想着家中已无牵挂,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就答应了她们。……
乘了车,又换了船,到了江中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两个妇人竟是惯于此道的牙婆。她们骗了奴是要卖到南边的女间里去呢!……
奴没有办法,本想投水自尽。不想赶上江上起风,打翻了渡船。许是上天可怜,奴命不该绝。一辆路过的货船救了奴,一同捞上来的,还有牙婆的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一些银两珠宝。……
货船经过临海郡,奴见那里风物亲切,也还富庶,便临时起意留了下来。靠着包袱里的盘缠典了两间屋子,对外只说是过来寻亲,但是亲戚早已经迁往外地。邻居们不疑有他,慢慢地便揽些女红与奴做。如此,直到奴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奴不想让未出世的孩子遭人讥笑,奴便想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但是像奴这样无根无底的,要嫁人谈何容易!正在苦恼之际,鱼鹰刚巧从门前经过。说来也巧,那日他的鞋底儿不知怎的就掉了。……
我见他尴尬,一时没顾上什么男女有别,因为手上正做着针线,便想顺便替他缝两针。……回头鱼鹰便携了礼来谢我,顺带着还捎了几件自己的破衣裳请我帮忙给补一补。如此一来二去,便与他熟了起来。听说我还没有嫁人,他就请了媒人来说媒。我想我这个样子实在没资格挑拣,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那孩子六个月后出生,鱼鹰就知道我骗了他,由是,我们二人便争吵不断,而且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他抄起菜刀,砍向那孩子。……”
“那鱼氏本姓什么?”澹台清寂突然切入,清冽如刀,直搠心房。
桃三娘不由得就是一个寒颤,脱口道:“记……记得姓苏……”
“你当日的家,在豫都何处?”
“永春门外……”
“父何名、母何姓?”
“父伍讳忠,母郁氏……”
“桃氏你十二岁那年冬天,家中可有大事发生?”
“……”
“凯风台可知是为何人、因何事而建?”
“……”
“当年南下途中落水,因何只有你一人获救?其他人的尸首可曾见过?”
“……”
“罢了,爱卿。”景明帝听得晕头晕脑,出言劝阻道,“乡野村妇,莫要吓出好歹来。”
丢人不要紧,不要影响群臣的兴致这才是最重要的。
朝左右递个眼色,马上便有内侍上前,一边一个架起筋软骨酥的桃三娘匆匆退下去。
“今日可是好日子,没的为些奴婢杀了风景。诸位爱卿、远道而来的四方贵客,请随意……”景明帝饰演起了仁爱天子的角色。
说完,偷眼澹台清寂。见后者并无不快,便暗中吁了口气。
酬和声再起,歌舞再现。刚刚的小插曲很快地就被淹没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鱼非鱼按捺不住好奇,借着举杯,低声向身边人质询。
澹台清寂却不似她那般谨慎,略为侧身,红唇几乎印上她的耳朵,呼吸灼灼道:“我见你心不在焉,一直窥视别家的美男子,想必无聊得很。找点事情给你做罢了。”
☆、167恭贺
鱼非鱼差点一肘子拐过去。
手臂刚刚端起,澹台清寂似乎已经料到了她的意图,洁白的几根手指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放置身侧,然后抚了抚她的后背。
这个动作透着几分诡异。众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阁老大人待这位夫人,倒更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举手投足尽显纵容溺爱。
于是就有人猜测,这位难窥真容的夫人弄不好还真是个没长开的孩子。不然,何以瞧着那般纤小?
便有花间熟手若有所悟:敢情阁老大人吃够了妙龄女子,改对这半生不熟的产生了兴趣。这还真应了一个老理儿了:男人的年纪与他所青睐的情人的年纪是成反比的。
不同于众人老奸巨猾的心机百转、面不改色,舞枫的表现凸显出十分的鄙薄。
他的冷哼裹挟着浓浓的嘲讽,石破天惊地镇住了满场的人。
“大丈夫当公私分明。所谓闺中之乐,怎可以公然示之于庙堂白日下?难道这是贵国时下风行的习气?”舞枫饮下杯中美酒,双手撑膝,态度倨傲。
澹台清寂置若罔闻地夹起一箸鱼肉放到鱼非鱼的碗中,口中道:“秋分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昔日张季鹰曾为这莼鲈辞官返乡。夫人且尝尝味道如何。”
他选择了罔顾作为对太子枫的最有力的还击。
鱼非鱼随口答应着,心思全然不在饮食上。幂篱下的眼睛里蓄着潮湿,莹莹地、模糊地望着对面。
现在,她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舞枫是真的被那“洗心草”控制了,他完全地不记得她的存在了,不记得就在不久前,自己曾经当众对她表白过渴慕与相思,忘记了她的模样、身形、气质乃至声音。
他鄙视她,一如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