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非鱼正在分析那个声音的性质,忽然感到坐驾抽搐了一下,像是羊癫风病人发作前的征兆。她心神一凛,下意识地抱紧了马脖子。
那马发出了撕裂般的悲鸣,两条前蹄高高抬起,直直地立起了身子。
鱼非鱼像块烂泥巴似的仰面朝天给甩了出去。这一变故如白驹过隙,根本没容她多想。当她看到灰暗的天空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那五百两银子。
“便宜你了……”
她嘟囔了一声,条件反射兼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还在想: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或许待会儿就回去了呢。色即空,空即色。恐惧是相,这一切都是相,都是空,不必在意。有得有失,若想灵魂自由,就得舍弃这个皮囊。……落吧,落吧,就让尘归尘、土归土吧,就算摔成豆腐渣,化作春泥更护花。……
咦?怎么停止了?怎么不疼呢?这腰间、背上,柔柔韧韧的是什么?
纳罕地睁开一只眼,毫无防范地一头撞进了一双洞彻乾坤、澄明如星的眸子里。没有最冷,只有更冷。那双眼睛的温度,较霜雪更胜三分;其纯度,比一代禅宗大师的境界还空灵。
鱼非鱼激灵灵帝打个寒颤。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有一种被看穿了前世今生的恐慌。
而恐慌还不仅限于此。
就在她身边,同时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是金丑,一个是五百两,那声音啊,那叫一个销魂。
“多谢太史大人!”
我的那个亲娘哎!——
鱼非鱼惊惶之下自然而然地想要抗议一下,不料嘴唇刚一动,就感觉到了一股排山倒海的酸疼从身体的某处瞬间流窜至整个身心。
当下她双眼一翻,正式昏了过去。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经过数日的急行,金丑一行离开了平芜城所在的临海县,朝着都城方向行进。他这边负责追缉戎歌的共有十二人,结果戎歌没抓到,只抓了个假小子。虽说聊胜于无,可是,阁老那边未必会这么想。到时候他们会领到什么样的惩罚,还得等审讯了鱼非鱼之后才有结果。
相对于他这边的阴气沉沉,君安那边则春意盎然。他此番南下,为宫里采集了六车二十多名姿色上佳的处女。加上保镖十二人,跟金丑的队伍合成一处,规模甚是可观。
这几日他们日行夜宿,走的并不轻松。那些处女自始至终就没消停过。第一次出远门,虽然不免忐忑紧张,可是沿途的风物很快就消泯了她们的离愁别绪,加上同行的很多都是老乡,彼此有诸多共同之处,从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对不可知的将来的恐惧和担忧。
陌生的景物在她们看来都是新鲜的,往往是一人欢呼,众人附和,所经之处,狐兔惊走、鸟雀仓皇。而金丑等人更是给吵得耳鸣眼花直皱眉头。
这时,金丑身后的唯一的一辆马车里,悠悠地响起糯米酒香般的声音,似有所指,又似自言自语:“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要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笑闹声渐次消失了。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车厢里的处女们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拘谨和自卑。
刚才的吟哦,她们并不能全部明白,但正是这样的似懂非懂愈发烘托出了说话者非同一般的神秘。她们都是寒微的平民家的女儿,因为种种原因,需要这一笔典身为宫奴的银两贴补家用。平日里,生活尚且难以保证宽裕,又哪里会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读书?不,读书本来是男子的事情,本来是奢侈的事情,就连她们的兄弟都不敢有这奢望,作为女儿身的她们,更是不曾想过要认字。差不多的年纪,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就完了。只有贵族之家的女郎才有那个闲情逸致舞文弄墨。
可是,那车厢里的女子却是个有知识的。这一认知沉重地打击到了她们。刚刚一路上,她们一直嘻嘻哈哈,竟不知自己的言行举止很不恰当,竟然是“多嘴多舌”、是“不知”的,是“贱”的。
难怪骑在马背上的那些黑衣人会一笑不笑,弄不好心里一直在鄙视她们呢!
想到这里,个个心神肃冷,相视无语,默默地捉襟垂眉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金丑的面色至此总算是露出一点晴朗的意思了。朝着身后的青色车帘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子呢,一句话就让那一群鸭子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倒是害他生了那么久的闷气。
作者有话要说:呃,好像大家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就是不喜欢看,路过,留个爪也好啊,也好让李阐提心头明白,此文的不足之处,需在何处作改正。圣人三缄其口,不会大家都是圣人吧?不相信!
☆、25寻衅
薄暮时分,车队停靠在了一处废弃的农舍前,打算今晚歇宿在此。金丑的人复杂照看马匹车辆及外围的防卫。君安手下的保镖则负责加强房舍内外的巡逻保安。
处女们在车上颠了一天,早就腰酸腿疼。这一下车便相互搀扶着叫苦连天。这个说脚冻得生疼,那个嚷着抽筋了,更多的则抱怨天气糟糕,越是往北走越是冷得不能忍受,完全不是平芜城那样的恬静青葱。出门前所带的御寒衣物几乎都披挂在了身上,也还是没有觉得有多暖和。
沸沸扬扬的抱怨中,陆续进了茅屋内。
屋子里已经生起了两个火堆。一个自然给处女们用,另一个则是君安等人的专用。他坐在厚厚的一堆干草上,上面还铺着一整条的雪白的羊羔皮。面前的地上架起了青铜温酒炉,炉子上坐着鸟篆纹铜酒壶。他悠然自得地拿着镊子拨弄着炉底的炭火。时不时地抬眼朝处女们投去阴沉沉的一瞥。
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特殊,而自己今后的命运很大程度地把握在他的手中,处女们对他是惧怕到了极点,纷纷躲避着他的注目,彼此说话也尽量采用耳语方式。
一名保镖开始分发食物,每人一份干荷叶包裹的米饭,五六片酱肉,并两皮囊的清水。
虽然食物都是冷的,可是处女们却欢喜得很。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吃粥就齑菜,哪里有机会一次性吃到这么结实的饭与肉?这还是在路上,可想而知将来进了都城,进了宫,会是怎样的富足了。都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肚子满足了,前景有望了,对于这一路上的辛苦也就觉得很值得了。
只是让她们感到震惊的是,竟然会有人对这样的境况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满。
那是金护卫他们看守的那个人,一个雌雄难辨的小子,也是方才在路上制止了她们的吵嚷的人。
她最后一个进来,一路上哈欠连天的。身上还裹着一床被子,露在外头的小脸白生生的没有一丝瑕疵。一个哈欠没打完,张着嘴巴看着她们。那模样,像极了那些踏春之日浪迹人群中渔猎美色的风流公子。她那又长又淡的眉毛往上轻轻一挑,深窈的眼睛微微一眯,一边的嘴唇朝上勾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痞笑。
如果她的年纪够大,这样的调笑模样怕是会引诱到不少的女孩子。可是她还那么小,身量也不足,摆出这样的姿态就显得十分孩子气的调皮无赖。
处女们吃吃地笑起来。
这一笑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鱼非鱼踱到处女们跟前,东看看,西瞅瞅,啧啧两声,摇着头走到君安的火堆前。
君安白她一眼,拈起酒壶在云纹玉杯里倾倒了一些酒浆。
鱼非鱼抽抽鼻子,问:“酃酒?”
君安喝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鱼非鱼看得分明,心情不禁激动起来:“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羞。你行啊,规格不低嘛!所谓的主大奴大,原来体现在这里。有道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给我尝尝好么?”
说着,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的豪华版的草堆上。用力太大,以至于差点把君安撞翻。
“滚开!”君安的脸都青了,只觉得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兴货。
鱼非鱼早就拿准了他色厉内荏的脉搏,对于他的冷言冷语根本就不当回事。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直接抓向酒壶。
“亏还是总管呢,这么小气!你们主人的财富有多半都是你克扣而来的吧?”
不等他愤而发作,她又接着说道:“这可是前朝的贡酒呢,难得一见。你说你一个人独吞,好意思么?都说一人不喝,二人不嫖。难得我知音,就分享一下有何不好?”
说着,擎起酒壶就要朝嘴里倒。
君安大惊失色,一把攥住了壶身:“你个疯子!我杀了你!”
就没见过这样无耻的,就跟她家的东西似的,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就上。亏得口口声声说自己识文认字,这行径,街头恶霸都不及。那些书敢情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鱼非鱼也变了脸,抿嘴大怒:“你杀,你杀!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我等你杀我呢!冷饭冷水的,叫人怎么吃?就赏口热酒怎么了?别忘了,你欠着我五百两呢!牛皮吹得天来大,原来就是一吝啬鬼,一口酒都舍不得!五百两,把你卖了都卖不出那价!”
趁着君安手脚抽搐的空档,狠狠夺过酒壶,将壶嘴直接塞到口中,咕嘟咕嘟连灌了几大口。完了,狠狠地将酒壶攮到他怀里,道:“还你了哦,别说我不仗义全都喝完了。”
满屋子的人都听到了君安的吸气声,都看到了他的棺材脸沁出来的青灰色。
只除了鱼非鱼。她居然还敢得寸进尺地羞辱他:“世道真变了。欠钱的成了大爷,讨债的反倒成了孙子。不过喝了口酒,就要赔上性命。生有何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