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有。他开始担心起她的安危。想她脾气古怪倔强,不知会否乖乖地等在山洞里?如果跑出来很容易迷失方向的。虽然,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识过了她强大的丛林生存能力。
她知道在山林中不能触摸鸟巢、不要抄近路到危险地方、不要靠近带着幼子的动物、不随便发出叫喊声;她知道如何找水、收集水;知道寻找易燃的引火材料,比方说松、栎、柞之类的硬木,因为这些木柴燃烧时间长,火势大,木炭多;知道火堆的设置要因地制宜,可设计成锥形、星形、“并”字形、并排形、屋顶形、牧场形等等;还知道利用石块支起干柴或在岩石壁下面,把干柴斜靠在岩壁上,在下面放置引人物后点燃即可;知道辨别方向:树叶生长茂盛的一方是南方,湿长着苔藓的一方即是北方;懂得采集野果野菜;知道因地制宜治疗虫豸咬伤;……
她才那么一点大,却懂得那么多知识。这天下如此之大,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她的好?野兽们必定是无知的,所以,在面对她的时候定然不会怜香惜玉口下留情。
就那么一点大,不够大兽塞牙缝的呢。……
他想不下去了,起身扛起黑熊的尸体便往回赶。路上还在想,她既是医工,对于药材有着特殊的癖好。这熊胆可是珍贵的良药,不知道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还有这两副熊掌,可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到的美味珍肴,她一定没吃过。回头叫人好生拾掇了,让她尝个稀罕。至于熊皮,剥了来做成褥子顶好。天阙气候潮湿,也许她不能适应。有了这皮褥子,冬天就不怕她嚷嚷着湿冷了……
只道回来的不晚,见了她的反应才明白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他高估了她的胆量,是的,一个连栈道都不敢走的人,一个危难关头连自己的男人都能撇下的人,能有多大的胆量?!她的尖叫、她的颤栗,如决堤的洪水,是堵不住、拦不及的灾难啊!
他见过疯傻的人,知道一个人若是经受的压力太大便会迷失自我变得颠狂。而今天他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就是在给她制造疯狂的夜里。
他、险些害了她!
“丫头,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不怕……”理屈词穷、内疚心痛,翻来覆去的就只会讲这么几句话。
从十二岁开始驰骋沙场的他、有“战神”之称的他、见过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他,生平第一次、慌乱了,惭愧了,低头了,为一个单臂便能托起来的女孩子。
“舞枫……”
“我在。”
“舞枫……”
“是我,丫头,是我,不怕。”
“舞枫你没有走,你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是,我说过,我会护你一生平安的。”
“舞枫……”
胸腔里的声音沉着而辽远,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的心坎,激起了共鸣。她不承认自己心软易受感染,然而这一刻,她确实是想化入他的血流中,变成他的部分、附庸,从此再也难以割舍、分散。
这就是人性脆弱的体现吧?一根稻草都有可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夫,你的天。我不管你以前是怎样的,但是以后、要学着相信我、依靠我,好不好?有什么难处或是解决不了的,告诉为夫,好不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保护你是我的本分与责任,这也是男人的体面。你要替我考虑一下,好么?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随你怎么折腾。但是人前,你还是要替为夫撑起门面来,嗯?”舞枫循循善诱外加诚心劝降。
鱼非鱼抽噎着,很想反驳说:你不是我的夫,你是天阙的太子,是民的天、女人们的主人。可是,她觉得这话太残酷无情,不说他能够接受,单说她自己,从心理上也不想直面这份冰冷的打击。女人惯会麻醉自己,喜欢“安乐死”。就让她当一回真正的小女人也无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么?
她没有吱声,却朝那热源拱了拱。
☆、68志向
他的温暖让人安心。自来这边,她就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身体上的主动亲近,桃三娘虽说是她名义上的娘,却也是她戒备的对象。她刻意地疏远桃三娘,为的就是避免给当娘的看出蹊跷来。试想,知女莫若母。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鱼非鱼了,诸多变化,桃三娘怎么感觉不出来?
因此,保持相当的距离很重要。
好在她这个身子有些复杂。在她过来之前,这个身子曾经挨了鱼鹰的一菜刀,那个九岁的娃娃就这么死掉了,等到睁开眼,这个躯体里装着的就是一缕游魂了。
根据众人的说辞,醒来后,她就性情大变了。却没有人怀疑什么,一致的认定她的转变跟鱼鹰的残暴有关。
所以,自此她不但冷落鱼鹰,连带着连桃三娘都疏远了。平时说话都隔着一段距离,又怎么肯让桃三娘触摸她的身体?
从心理上说,她是个缺少温暖的人。舞枫的怀抱,正好填补了她心理上的这个空洞。
舞枫从她的拥抱中感受到了她的依赖,他的心如饴糖般软化了,两手交叉抚摸着她的手臂。入手虽隔了几层衣裳,却依然感受得到那细弱的楚楚可怜的骨架。
这让他想起之前吃过的山鸡了。同样细小的骨架,难以逃脱狩猎者的捕杀。她这个样子,若不好生呵护,还真不像是个能长命的呢!
这么一想,思绪便有些游离了,竟然想到了那不可预知的某年某月某一天:她尚青春正好,却不得不屈从于死神的召唤。昨日的青丝如云、笑靥如花,悉数变成一梦苍凉、一枕荒唐。本来鲜活温热的一个人,却从未了记忆中渐行渐远渐淡漠的一个背影朦胧,想想便令人恍惚怅惘啊!
想到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受伤时,细心地煎药服侍;再也不会有那么软乎乎的一双小手小心地抚慰他的伤口;再也没有一张阴沉沉的脸在眼前晃悠,嘴里无所顾忌地讲着粗俗而大雅的话;再也不会有人一边奋力攀爬高山,一边咒骂连连;再也不会有人故作无所谓却神情凄然眼光闪烁叫人费解了;……
刹那即永恒。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矛盾,而又蕴含着极深的道理。
眼下,他相信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不是他生命的开始,也许也不会是终点,却是他生命中刹那的芳华,不可重复、无法取代、更不能抹杀。
男子的心,固若金汤。然,只要有一隙存在,便是攻城掠池的突破口。
舞枫明白,他心软了、心动了。他想要怀里的这小人儿,不想让她游离于他的生命之外。
“天为证,地可表,青山为盟,绿水为誓。我、舞枫,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像刚才那样伤心了。丫头,你在听么?听到了,回答我。”垂下头,下巴摩挲着她的顶发,他低沉的声音犹如春醪般醉人。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
舞枫挑起了一边眉,又问了一遍:“丫头?丫头?”
似乎她若是不答应,他会就这样一声接一声地唤下去。
鱼非鱼暗中叹息着。推开他,实非她所愿。可是答应他,前景又实在难卜。
很怕他再次生气走开,那样的经历只要一次就够了,她不想再试第二次。
于是,闭着眼,顺着刹那的心意,她鼻息浓浓地嘟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里依稀含着几分不甚痛快的赌气的意思,但毕竟还是一句承诺。这也算是小有成就不是?
别忘了,这丫头比一座大山还难以撼动呢!
舞枫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沁出一朵灿烂的向阳花。
篝火噼啪作响,脆亮如心情。烈火驱散了山洞里的阴湿,照亮了无垠的黑暗。
无意之中,舞枫瞥见了石壁上两个人的身影,却只有他自己一个,怀里的她,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里。
这一幕着实有些意思。她并没有消失,她好好的躲在他的怀抱里、在他的荫护下、在他的身体里。
这份拥有似乎比拥有了广袤的山河更加地真切、实在,也更加的叫人放心。
良久——
“丫头,睡了么?”
“呜……”
“不许想些有的没的,听到了么?”
“呜……”
“丫头,蜂蜜疗伤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什么杂书么?”
“嗯。”
“丫头读书,起初想的是什么呢?还有你这一身打扮,从来就没有人非议过么?”喜欢上了一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关心起她的方方面面。
女子读书是件令人侧目非议的事情。莫非是为了挡住这些流言蜚语,所以才装扮成这部男不女的模样?
舞枫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男女生理不同,服饰式样也有差别。自古以来,男女有别。这男女的服装也绝对要分开,不得掺杂、逾越,否则将要遭到谴责。三国时,以清谈著名的何晏“好服妇人之衣”,就曾被当时的另一位大家傅玄指斥为穿“妖服”。而女子穿的男装,也被视为妖服,会被整个社会加以贬责的。
男女装混穿,在正统的观念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而不是生活小事,更不是个人兴趣的事情。古人有言:“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内外也。”男子主于外,女子主于内,故而才有男女的服饰制度,使男女各守本分,不得僭越。若女子男装,会出现牝鸡司晨的事,是家庭的不幸,国家的不幸。比方说夏桀因宠末喜戴男子冠亡国,而何晏本身则也遭到了杀身之祸,而且三族皆被夷灭。
男女服制的不同,是男尊女卑的反映,是绝对不被允许扰乱、悖逆的。
这个道理鱼非鱼怎会不知?但是,她并不想当着舞枫的面搏击时势。事实上,她很清楚自己的言行思想与这个时代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没有被当作异物杀死已经算她的大造化了,又怎么会为一时意气而逞口舌之利?那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
因此,她闷声道:“我想着假扮男子捞取个功名利禄呢,你信不?”
舞枫笑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