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强烈,每个人却冷得犹如置身冰窟。
有人受不了了,开始呕吐。
有人开始岔声地尖叫。
更有人吓得当场昏厥。
至于屎尿具下的不在少数。
突然,一声惊恐的叫声刺穿了耳膜:“箭!是箭!圣上要杀死我们!”
低矮的围墙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些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持弓箭瞄准下方的人群。那弦,已经拉满。那箭,泛着白光。
至此,鱼非鱼完全地丧失了意识。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筛起来。
有些事,书上看来的、耳朵听来的,终究不若眼睛看到的更真实、更血腥、更残酷,也更无情。
她不能动,也不能呼吸,彻底地陷入了现实的沼泽中无法自拔。
她以往从不曾失望过,也不相信失望的存在。但在这一刻,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与自己是那么地接近,无遮无碍,就在身周、在眼前、在心里,正在迅速地涌出、流淌、蔓延、凝固。
那阳光,果然是至刚至强的,可以吞噬掉一切:黑暗、苦难、怨恨、得意!
人命贱如草在这一刻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暴政,在这一刻□裸恬不知耻地敞开在光天化日下。
君命如天,无需质疑、毋庸质疑,除了无条件地接受。这便是宿命。
悲催的宿命!
宣完旨意的禁军抽出腰间的一面绿色小旗,抖了两下,缓缓地举高。
只消眨眼工夫,令旗划下,城墙之上就会乱箭齐发,如牛毛如细雨,顷刻终结上千人的生命。
所有的心跳都已停止跳动。惊恐的心尚未中箭就已经破裂。下一息,他们就会死去,无声无息地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冲刷得一干二净,连个名姓都不会留下。
是谁说的,草木无情?无情却能年年新绿生生不息。
人而有情,面对乞求却麻木漠视!
堇色张开双臂将早已痴傻了的鱼非鱼纳入怀中,紧紧地搂着,不许她直面那即将发生的惨烈的境况。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她屏蔽了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却不知那地狱的模样已经烙印在她的心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一声大喊:“圣旨到——”
绿色小旗停滞在半空。
数名内侍急匆匆地穿过广场,当先一人手中擎着一个卷轴,边走边喊:“火凤国七公主现在何处?速来领旨!”
“公主在此!”负责鱼非鱼人身安全的守卫赶忙越众而出,代答道。
那手持圣旨的人略一凝眸,擦着堇色的身边径直走向神殿。
趁此机会,堇色拥着鱼非鱼跟入。
走了两步,鱼非鱼恍然有所惊觉,挣扎着就要回头看。
“不要看!”低沉的嗓音像是磁石,吸附起了记忆里许多的闪亮的铁屑。
当高高的门檐投下来的阴影模糊了众人的视线的时候,一只温热的大手蒙上了鱼非鱼的脸。
竟然是内侍中的一个!
堇色吃了一惊,抱住鱼非鱼一个旋身,避开了那只来历不明但意图明显的大手。
“你是谁?”
两个人,异口同声,俱是饱含了警惕和敌意。
“内侍?”堇色当即表示出疑问。
内侍怎么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那口气、那举手,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初逢,倒像是旧识。
“丫头,他是谁?”出手如电,轻捷地抓住了她的一只臂膀。舞枫的眼里潜伏着一头正待要猎食的猛虎。
乍从大悲落入大喜中的鱼非鱼刚要张口,就被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打断了。那叫声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个激灵,瞳孔瞬间缩紧。
不用想也知道,此时的广场上发生了什么。身处石室中,相距有数百步,那利箭划过空气的啸叫声仍然可以清晰地传到耳朵里,像针尖、像冰雹,扎到那上千具仿佛是稻草人一般不能动弹的血肉之躯上。
那可是上千人哪!
像是被抽了筋、剔了骨,她的身子哧溜溜地朝地上滑去。
两个人,六只手,一前一后架住了她。
石室中平白地又多出了一个人,却是禁军的装束,头盔压得低低地,加上室内光线不明,急切间竟无法辨别他的体貌特征。
当此时,鱼非鱼喃喃地冒了一句脏话出来:“靠!化妆舞会么?……”
☆、117同归
这名禁军一出手就不依不饶。舞枫一碰到他的手,立即就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阴柔之气。他当时就明白了,对方不仅有高强的武功,且志在必得,要抢他的女人。
舞枫岂肯罢休?错手间,已和那个禁军你推我攘走了数招。
堇色一心顾念鱼非鱼,眼见那两名抢夺者交起手来,怕他们会误伤到心上人,于是更加搂紧了鱼非鱼的腰身,尽量用自己的身体去遮掩她。在外人看来,他的整个后背就空虚了,这样的举动对于他自己来说可谓危险之际,若是对敌,就等于给敌人送机会上门。
舞枫眼角瞥到这一幕,不禁眸色一沉。混乱中,他就算不知道对方是谁,单凭这不要命的维护就可以认定:鱼非鱼对这个男人十分重要。
十分重要……
他心底的火气越发炽烈了。
这四个人裹成一团,难解难分,难分敌我。跟着舞枫一同假扮内侍混进来的其他五人有心相助,奈何总插不进手去,在一旁干着急。
拳脚相向激起的声响和掠起的劲风将鱼非鱼从一种惊栗卷入了另一种惊栗。
她着实感到头昏,实在搞不清状况,想不通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发生这么多的意外。
莫非真应了那句话了?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她的双手被两个人拉扯着,而那俩人正打得如胶似漆。她不懂武功,看不出其中的轻重缓急,因此就不免心生惧意,生怕他们中的哪一个打红了眼,忘形之下卸掉她的一条胳膊。
当此时,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
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大声吆喝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这话很没说服力,那两个人的行动未受到任何阻碍,仍旧有来有往地打得热火朝天。噼里啪啦,像是爆炭,又像是打桩。
“哎哟!我的手、我的手哎!——抽筋了……脱臼了……啊啊啊——”
这话倒是惯用,刚刚还在做殊死力搏的两个人倏地分开来,相视眈眈,却依然各执一手。
“此地不宜久留。丫头,走!”舞枫的话简洁干脆。
“你娘还在等你呢。”相比之下,那禁军的气息就明显得有些凌乱。
但是鱼非鱼更在意的却是他的声音。
是个女人,带着引诱味道的女中音,而且她十分肯定,她以前听过这个声音。
见她愣怔不语,那女人把头盔朝上一推,露出一张娇媚成熟的面庞来。
“哇!——”鱼非鱼大张的嘴巴能塞进去一只鸭蛋,就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踏、踏、踏云?你?真是你?你怎么也来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堇色疑惑地追问道:“踏云、花娘?”
“是啊是啊!堇色你说巧不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踏云。这世界还真是小哇!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以前我总是不以为然,今天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踏云,你是专门来探望我的么?刚刚听你说三娘在等我?怎么,她没事儿吧?她好不好?我们冬月呢?她怎么样了?我可真想死你们了!不比不知道,以前那日子,真是逍遥自在啊!人在福中不知福,没想到连我这么聪明的人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对了,还有谁想我?书坊的老黄有没有骂我?我还欠着他好多饥荒呢!快刀屠呢?他有没有照顾我们三娘?那些婆娘们有没有欺负三娘、说她的风凉话?眼见我倒了运、背了时,又不在跟前,难保她们不会趁机落井下石跐一脚。我早就看出来了,她们对三娘可是嫉妒得很!针不拈、线不动,手袋里总有花不完的钱,想吃啥就买啥,想用啥就用啥,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她们能不眼红、能不气肠?……我的铺子呢?连堇色这顶梁柱都走了,我的房子和饥生堂没有住进黄鼠狼吧?……”
她像是热锅爆豆子,一口气不带停地甩出来长篇大论。
其间几次,舞枫试图捂住她的嘴巴,都给她扒拉开了。那架势,大有不把肚子里的存货出清就没法过年了似的。
“花娘?好功夫!”冷冷地一笑,如箭矢中的,铮然惊心。
堇色的反应也不慢,直觉地按住了鱼非鱼躁动的身子:“踏云花娘会武功么?”
像是醍醐灌顶,笑容戛然而止。直到这时,鱼非鱼才恍然有所觉悟。她瞪着踏云,呼吸为之一涩:是么,踏云都能跟舞枫比较高下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今天她才知道?以往的历史中,踏云不就是平芜城的有名的花娘么?武功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做那皮肉生意?
她的全副身心都处于高度戒备中。盯着踏云,仿佛对方随时会扑过来一般,嘴唇翕动,果断地说道:“舞枫君,我们走!带上堇色和珷儿,走!”
其实不用她吩咐,舞枫的同伴一进来,一看到珷儿就把他纳入严密的保护之中了。
“非鱼,听话,跟姐姐走。我不是坏人。”踏云深蹙了眉,急切地呼唤。
“呛啷——”
舞枫反手取过随从手中的长剑,风驰电掣地直击踏云的面门:“桂阁十二属之一——水卯,是你?!”
踏云眼中的惊诧一闪而逝:“殿下好眼力!”
鱼非鱼这下是真的吓了一大跳,看向踏云的眼神,俨然已将她视为了洪水猛兽。
她狠狠地啐了一口:“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啊?”
不是坏人?可想而知抓她回去干什么,要给妖孽开荤呢!
“舞枫君,杀了她!”她跺着脚底催促。
旋即一想好像这么做不太对。既是桂阁的人,真要是杀了她,就等于公开同桂阁为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同处一片蓝天下,踩在同一块土地上,南辕北辙尚且能碰头呢,指不定哪天就会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