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等在外间,见我和桑桑出来,利落地打了个千。桑桑已走过去拉了他的手笑说:“五阿哥今儿怎么没趁机和你溜出来?”
“他上午被师傅罚了抄书,想要逃出来偏又正巧碰上了皇阿玛。”元寿抿嘴一笑,与桑桑一起来到我身边,向我问道:“额娘,您今日精神可好?”
我点头,发现他身后除了平日带着的人,又多了个宫女装束的小姑娘,低眉顺眼地立着,不禁奇道:“这是谁?”
“这是皇阿玛派给儿子的人,按规矩该来给您请安。”元寿略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迅速说道。我一愣之下,那姑娘已经上前一步福身,细声细气道:“奴婢荷秀,给熹妃娘娘请安。”
我与桑桑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姑娘就是通房丫头一类,按元寿的身份,这个年纪房里该放一个这样的人。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我强压心中的惊奇,平静道。
“是,娘娘。”荷秀微微抬头,圆圆的脸,长相并不出众但看着也还顺眼。
“多大年纪?”我看着她问。荷秀不敢直视我,又稍低了头答:“回娘娘的话,下月就满十四了。”我见她神色乖巧,举止得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你出去侯着吧。”元寿吩咐道,看也没看她一眼。荷秀行了礼,其他人也随着她掀帘而出。
“你这是不满意?回头叫你额娘换个漂亮些的来。”桑桑见元寿尴尬,在一旁笑着打破了沉默。
“洛姨,你莫说笑。”元寿脸上微微发红。
“她现在在你房里伺候?”我忍不住问。
“没有,我不惯换人的。”
满族皇室向来早婚,婚前房里有几个通房大丫头甚至有了孩子,都是寻常事。胤禛亲自挑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我心中感觉说不出的别扭。顿了顿,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元寿,你年纪还小,这些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额娘,儿子心中有数。”元寿正色道,“您放心,我房里的事绝不会让您操半点心思,孰重孰轻,我自分得清楚。”
“待你有了心仪的姑娘,怕就不会这么说了。”桑桑看着元寿,微笑道,“有你额娘操心的时候。”
“皇阿玛与儿子说,家贵和,妻贵贤,皇室子弟尤该如此,不该在此空费心力。”元寿一本正经地反驳桑桑。桑桑听了脸色微变,示意他别说下去,我一笑接道:“你皇阿玛说的没错,本当如此。多几个与你吵闹的女人,永远都不得清静。”
“额娘,您……”元寿慌道。桑桑拦住他话头,柔声道:“不早了,你也快些往回赶吧,总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你洛姨说的对,这天是越来越短了,别让额娘担心,。”我拉过元寿,替他理了理衣领,“夜里别睡得太晚,若是明儿师傅留的功课多,就别再往这赶了,知道吗?”
元寿应下,却站着不走,拉着我的手道:“那您与洛姨送我下去吧,散散心也好。”
“得,你们母子俩好好说说话,我就不掺合了。”桑桑笑道,将我们送到门口。
送了元寿回来,桑桑正坐在屋里继续喝茶,我坐在她身旁,拿过那茶杯一饮而尽。桑桑转头问我:“累不?”
“我现在有那么娇弱?”我不禁撇了撇嘴。
“你如今一天东西吃不了多少,晚上要醒来几次,哪里会有体力。”桑桑皱眉道。
我听了默然,轻轻道:“已经好多了,那时在宫里,也不知道几天没合眼,几天没下咽。”
“皇上派人急召我回来,回来看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眼泪刷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死叶子,你吓死我了。”桑桑说着,眼圈红了起来,仿佛心有余悸。
“是他召你回来?”我不禁问。
“我不放心你,本就想要回来,正好碰上宫里寻我的人。”桑桑小心翼翼看着我,半晌才道:“皇上怕是与我一样,以为你性命垂危,从没见过你这样子,这回方寸都有些乱了。”我不答话,桑桑瞧着我神色,又再接道:“那些天他日日遣人来问几次,你吃了什么,睡了没有,事无巨细他都一一问得清楚。”
“我知道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听桑桑话中有话,于是说道。
“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桑桑轻声问。
“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我缓缓说道,“桑桑,我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四周一片寂静,那不是绝望,只是深深的厌倦,厌倦所有人,厌倦所有事,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情还值得我去做。便是如今,只要想到那皇宫冰冷的长廊,我的心就会马上沉下来。你知道吗?那长廊有高高的墙,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没有尽头。”
桑桑握住我的手,像是下决心继续这场对话,隔了很久才问:“为了小凡的事情?”
“你知道小凡干过什么?”我只觉自己手心冰冷,深吸一口气道,“当年那碗牛乳,就是她做的手脚。”
桑桑身子一僵,随即嘲讽笑道:“谁不是一样呢,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只不过你与我要好,吃了从你那里送来的东西说出去也冠冕堂皇些。八爷要那孩子的命,小凡纵不是他的人,他难道就不能在那牛乳里做手脚?”
“若是奂儿帮着别人害了我呢?”我闭眼说道。
“她不会。”桑桑几乎是下意识答道。
“我也曾以为,小凡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我待她便如亲人姊妹,十多年几乎朝夕相处,可谁知道,她打从第一刻起就早存了害我的心!只要回想起她与我说笑的模样,我的心就堵得厉害,好像再也不会再开心起来,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桑桑靠近我,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说:“还有什么?为了一个小凡,你也不至于此,还有什么事情?都与我说出来吧。”
我觉得胸中那种冰凉一片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望着桑桑一双关切的眼睛,我缓缓道:“还有十四,他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忍了很久,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不用在乎,那早就是陈年往事,想也没有用,可那窒息的感觉好像永远萦绕在我身边,散也散不去。小凡还可以说一句情非得以,可他呢?真是笑话一场,早知如此,当年他便该与我多做些事情,如今不是说出来更震撼?不,不用的,他们传的话,本就比这更难听。”
桑桑静静拥住我,我只觉几月来压在胸中的悲哀排山倒海般涌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连他们两个都可以这样对我,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
桑桑待我平静下来,才轻声说道:“你这叫什么话,你把我摆在哪里?也不能相信?”
“你不是走了,我以为你再不会愿意回来这鬼地方。”我擦干眼泪,木然道。
“你……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桑桑握紧我的手,皱眉道,“就算没有我,胤禛呢?”
我摇头笑笑,“我与胤禛,不再似从前。当初的柔情蜜意,在这无穷的日子里一点点地被磨平。十四的事情过后,他躲着我,我也避着他。家贵和,妻贵贤,他厌了,我也厌了。当初我只道既然爱他,就总有东西要妥协,总有东西要装作视而不见,可是有一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不认识了。”
“他若厌了你,还会允许你一个妃子大模大样的住到宫外来,一住就是几月?你的吃用他样样过问,连药方上面都亲自写了煎煮的注意事项。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我就问你,你厌了,你心中没有他了吗?不再想他念他?”桑桑静静说道。
“想他,但不想见他。爱他,但怕他身后那冰冷的皇宫。”我无意识地看向窗外,不知觉间,已是漆黑一片。
秋意渐弄,山上天气愈冷。我与桑桑几乎终日为伴,下棋谈天,围炉夜话,不念往事,不虑前路,恍然便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桑桑偶尔回佟家花园盘桓几日陪陪老父,也从不与我提京中之事。这日,桑桑山下回来,已是黄昏,来到我房里气也没喘匀,便扬声道:“快,收拾东西和我走!”
“去哪?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我奇道。
“别管了,你与我走就是。”桑桑转身便吩咐人收拾东西。我跟上去拉住她:“到底去哪里?”
桑桑一笑,挑眉道:“去见一个人。”
“你道我如今说走就走么?”我不禁皱眉。桑桑也不答话,自去忙活,半天功夫,便拿着东西拉起我便走。我没再问,因着山上跟来的人竟没人阻止,显是一切都安排妥当。待到山下,天色已全黑透,一辆马车静候似已多时,车旁一队人马,虽着便服,却一看便知是宫中之人。
“上车,他们只道是接我来,不知你是谁,不用说话。”桑桑在我耳边说,我依言上了马车,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不禁问桑桑道:“去见谁?我有什么人好见?”
桑桑握住我手,并不答话。马车前行,车轮声滚滚,我一笑,也不再问,她还能拉我去卖了不成?
谁想这一走便是两天两夜,一路上我与桑桑谈笑甚欢,却也都不再提要去哪里。第三日傍晚,马车终于停下,没有再赶路的意思。
我随桑桑下车,见她也是一副好奇的样子东看西看,似是第一次来,不禁无奈道:“迷路了?”
桑桑回首,似笑非笑:“没有,我们到了遵化。”我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转身便走,桑桑一把拉住我,正色道:“你不想见他?”
“不想。”我摇了摇头,“别闹了,我们回去。”
“不想在这里见他,难道就想日日在噩梦里见到他?”桑桑拦在我面前,“别逃避了,你那时执意要爱他,说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你的心,如今就能逃过了吗?”
“我……不想见,也没必要。”我避开她的目光。桑桑不再与我说话,只是拽着我向前走,我心中迷惘,一时难决,竟就随了她去。
桑桑拉我进了一所大宅,里面空无一人,她半强迫我换了衣服,作她的侍女打扮。然后拉着我东绕西绕,直绕到一个封死的小院门前,一路上竟没见到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