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洁深深地嗅闻着于潮白的体息,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嗅闻,陆洁想让自己的嗅觉留下对于潮白最后的记忆。
陆洁溺水般地吸了又吸,她没有想到,气味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感伤如此的痛!
陆洁想哭,想哭着永远睡在那里。
等一会儿,就要上火车了。在火车的卧铺上睡一觉,就回到了陆洁的家乡,那个滨海小城。那里不再有“小盒子”,不再有装在铝饭盒里的饭菜,也不再有体息象雪松一般的于潮白。
永远的站台。永远的离别。
一辆将把陆洁带往那些“不再”的火车缓缓地开了过来,陆洁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我走了,保重。”
陆洁的脸上挂出轻松的笑。她抖了抖头发,仿佛抖落了往昔的沉重,从此,她将面对一片无所负载的轻松。
“保重——”于潮白也轻松地挥挥手。
他们俩都用那种轻松,来向对方验证彼此都信守着当初的约定。
这是约定好的结束,约定好的分离,约定好的轻松。
好了,一个立在站台上,另一个站在了车厢的铁门内。
彼此投送着微笑,隔着那段最初的距离。
开车的铃声响了,列车员就要关上车厢的铁门。就在这时,陆洁忽然从车门内跳了下来。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陆洁紧紧地抱住于潮白,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湿漉漉的吻。
于潮白的回吻和抱拥都是沉重的,陆洁感到了它们的混乱。
当列车开始缓缓移步的时候,陆洁才奔跑着随它而去,她满脸都是眼泪,犹如被雨水打湿了一般。
带着那湿漉漉的印象,于潮白踽踽地离开了杂乱的车站,回到了他那规范的家。
当天晚上,于潮白守着饭桌,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许多酒。妻子彭磊有些担心地问,“今天是怎么了?”
于潮白无精打采地说,“一个来进修的老师走了,是个挺不错的搭挡。”
彭磊就安慰他,“走了就走了嘛,还会有新搭挡。”
于潮白听了,偏过脸苦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妻子那宽宽的脸。
“还会有新搭挡?唉,是呀是呀,还会有新搭挡。”
喝多了酒的于潮白第二天早上一直在床上睡懒觉。当然,即使不喝酒,于潮白也总是睡懒觉,而妻子总是准时骑上自行车,到机关去上班。门铃就是在于潮白朦胧的懒觉里响起来的,于潮白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刚刚指向八点四十,那也就是说,妻子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
于潮白趿着拖鞋,伸着懒腰,神情颓然地去开门。
走进来的竟然是陆洁。
床铺不用整了,被子不用迭了,正好接着睡。似乎冥冥中有一双手,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
那一次,真是新别胜久婚。
狂热而迷乱的沉溺之后,于潮白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燃着了一根烟。
在环绕不去的烟雾里,他郑重地对陆洁说:“你等着,我娶你。”
梦姆湖笼着半沉半浮的烟雾,它们是湖上氤氲的水气和湖畔的篝火汇成的。
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旁,环围着欢乐的吉玛男女,他们手拉着手,不停地唱呀跳呀蹦呀。他们宛如一群马鹿,在绿茵茵的草坡上撒着欢,他们象是一群鸦雀,在蓝湛湛的空中盘旋和追逐。树的手臂摇着,风的嗓门吟着,那一刻,人和身边的万物是如此地和谐,展现着一派来于自然合于自然的汇融。
陆洁虽然穿着吉玛人的服装,可是她总觉得她与这些自然的儿女们之间,仍旧存有一种心神的疏离。她独自站在一边,默默地充当着旁观者。
她想,在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和她的状态大致相同,那就是于潮白。
虽然陆洁试图在人群里发现于潮白,但始终未能如愿。
当暮霭快要降临的时候,一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来到了陆洁面前。那男子伸出手,向陆洁说了些什么。猝不及防的陆洁在慌乱中未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身不由已地也向对方伸出手,做为回应。
这样,陆洁就被那吉玛男子牵到了篝火边,加入了唱着跳着的人群。
最初的无措和笨拙很快就消失了,甩手、摆腰、扭胯、踢脚不知不觉中,陆洁就轻松地做出了那些动作。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原本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放松,就能忘我,只要忘我,就能融合。当你的心神与周围的人们融合了,形体动作的融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蹦蹦跳跳的同时,陆洁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唱了起来。起初,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到了后来,她自己的那个声音消失了,在她耳鼓里回响的,只是一个宏大的、滚圆的、由许多声音合在一起的汇融体。
融入自然、归于自然的陆洁此时显得格外动人。
片刻后,陆洁发觉她被映在了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的眼睛里。那男子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陆洁的面影就在那水里闪晃。
陆洁感觉到对方那只与她相握的手在缓缓地向下滑落,滑落,于是,陆洁的小手指就被握在了那男子的手心里。
握了松开,松开了又握,一连做了三次。
陆洁不解,好奇地由他为之。
这样握了之后,男子对她笑了。
陆洁也下意识地望着他笑。
“喔!——”
那男子雄鸡般地欢呼了一声,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泽尔车忽然兴高采烈地叫着,喊着,从湖边跑了过来。
“陆,陆,快,消息,好。到这边来呀——”
陆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向那吉玛男子道了歉,便转身去了泽尔车那里。
“陆,我说了你。见你,达曼大巫师。”泽尔车指指自己,指指陆洁,然后又指了指远处。
陆洁明白了,泽尔车是说,他和达曼大巫师谈妥了,达曼大巫师愿意见她。
“哟,太好了,快走呀。”
陆洁一下子拉住了泽尔车的手。泽尔车瞥了一眼被牵住的手,微微地笑了。
他们俩就那样牵着手走。
走了几步,陆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下来,向身后看去。方才拉着她跳舞唱歌的那个英俊的吉玛男子此刻还站在那儿,正远远地向她张望。
陆洁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那是谁,怎么回事?”泽尔车疑惑地问。
“我正想问问你呢,”陆洁说,“刚才是他拉我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就握住我的小手指。握住又松开,握住又松开,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洁拉着泽尔车的那只手,比划了又比划。
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从泽尔车的目光中倏然掠过,“唔,看上你了,陆。他想要你,要你做哦耶,夜晚,上女楼。”
泽尔车的语气和目光都是认真的,不象是在开玩笑。
听了这话,陆洁吃了一惊。回身再向那边看,只见那吉玛男子依旧呆立着。
那男人发现陆洁和泽尔车拉着手,指指点点地一起向他张望,于是终于扭转头,怅然离去。
“唔,不该来,我,不该陪你。他以为我们俩。”泽尔车指指陆洁,再指指自己。
陆洁没有说话,她独自默默地回味着方才发生的那些蹊跷的事。
于是,泽尔车赶快安慰她。“别,陆。只要他还,会上女楼找你。”
陆洁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眼前就跳出了月色朦胧的山野,跳出了在马上匆匆骑行的人影。
“不不不,我可不——”
陆洁笑着,频频地摆着手。仿佛那男子已经举起腰刀,吱吱呀呀地挑响了女楼的木窗。
“瞧你吓的,陆。不愿意,不开窗不开门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泽尔车分明有些快慰。
陆洁和泽尔车在湖边见到了达曼大巫师,大巫师肩头披着黑毡,蹲踞在一个长满茵菇的断树桩上。那模样,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怪异的大鸟。
达曼大巫师的手中握着一根巫棒,那根木头色泽紫黑,犹如被烟熏火燎过。
棒身上雕着一对粗糙的男女图案,他们互相盘绕着,从棍尾一真绕到棍顶。
陆洁目不转睛地盯着巫棒看了又看,心里不禁暗暗称奇。这根巫棒和于潮白书房里的那根比起来,除了稍长一些稍粗一些,望上去简直是一模一样。
陆洁向大巫师表示了恭敬和问候,随后就转入了正题。
达曼大巫师探究地望着陆洁说,“听泽尔车讲,你是研究草的?”。
“对。我来,是要向大巫师请教一种草。”
“断念草,大巫师。她要问的是断念草。”泽尔车说着,恭敬地垂下头。
“哦,你问的是它们——”
达曼大巫师随手向地上抓了一把,然后平举在眼前。于是,那些叶茎柔韧细长的断念草就在他的指缝间伸展出来,在风中飘飘抖抖,犹如一束束被吹拂的长发“吉玛山,到处都是,断念草。就象,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
达曼大巫师缓缓地说着,他先是俯下身,用巫棒在地上划了一个弧,继而又抬起头,仰面望着天。他手中的巫棒也随之扬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圆。
陆洁就在那俯仰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博大。仿佛那草那人,已从地上漫延而去,一直延展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片刻之后,陆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话题也回到了切近的问题上。
“大巫师,听说这种草可以断掉男女之间的思念?”
“这世间,男人,女人,缠着——”
达曼大巫师喃喃地念着,他闭上眼,把巫棒抬了起来。巫棒在空中慢慢地转着,于是,巫棒上雕着的那对男女就象螺纹一样,周而复始地绕动不已。
陆洁看到了,陆洁生出了感悟。
“缠缠绕绕,恩恩怨怨,真是永远不得解脱啊——”陆洁喃喃自语。
达曼大巫师睁开了眼。
“男人,女人,离开了,不行。合在一起,不行。”
“那该怎么办?”
“合,要合的时候。分,当分的时候。不依赖,谁也不。不纠缠,谁也不。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