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于,走吧走吧。升起来的月亮,还是要落下去的;飞过来的雁鹅,还是要飞回去的。于,你终归不是我们吉玛山的人。”
是的,我不是吉玛人。我接受了吉玛女人给我的爱,可是我却承受不了这爱带给我的痛苦,我无法适应吉玛人男女之间那种相处的方式。我想,如果我象冕诺一样长年在吉玛山生活的话,我一定会在嫉妒的煎熬中辗转而死。
冕诺此刻正歪靠在毛毡上,嘴上轻松地衔着一根烟,双手不紧不慢地搓拧着皮绳。
看得出来,与我对坐的冕诺,很快乐,很悠闲,丝毫没有苦恼的神情。
我说,“喂,冕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娶个女人,成个家?”
“于,你说什么,成家?”冕诺停下手,把身子坐直了,“家,你们汉人的,我见过。一进屋,大的,小的,哭,叫。背呀,抱呀。男人样样做,煮饭喂猪担水浇地有什么好?”
冕诺脸上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对他无话可说,只能苦笑着咧咧嘴。
第二天,在冕诺的伴随下,我俩一起向楠砻河边走去。隐隐的,似乎已经听到哗哗的水声了,眼前却只能看到赭红色的泥土铁灰色的山石和葱郁的草木。
那河是藏在大山心底里的,它藏在前面的峡谷中。峡谷是大山心底绽裂的伤口,楠砻河就在那道深深的伤口里呜咽。
冕诺扛着两个涨鼓鼓的胶皮轮胎,它们用皮绳绑紧了,一个穿戴在冕诺的脖子上,另一个垂挂在他的肚皮前。那就是我们的船,冕诺就要用它送我渡过楠砻河。
我不想循来时的老路回去,老路通昆明,而渡过楠砻河则可以入四川。那一程,还有许多可看的地方。
楠砻河并不太宽,但是水流湍急,两岸全是陡崖,所以既无桥可架又无船可渡。
冕诺说,在下游的地方,倒是有一座破旧的藤索桥,可是那得走很远很远的路。不如在这里过河,一袋烟的工夫就漂过去了。漂楠砻河,用下海子的木船不行,浪一冲,船就翻。抱着轮胎却能漂过去,冕诺常这么做,送过货,也带过人。
我站在崖这边,向河对岸眺望。对岸的山石树木似乎就在面前。隔着深深的峡谷,隔着湍急的水流,它们是那么的切近而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
只要渡过河到了那边,我和吉玛山,我和我爱着的哦耶,就要从此相别,天各一方了!
我情不自禁地转身向楠砻河的上游伫望,河水升跌游移,折折回回。在尽头处,仿佛被两岸挤逼过来的石崖扼断——我的哦耶就在那儿,她就在河上游的寨子里。
我的心猛地撕裂开来。不,我离不开我的哦耶!不,我离不开我的孩子!
直觉告诉我,她正在鼓胀起来的肚腹中怀着我的孩子!
“于,走吧,我们。”冕诺的脚在水边探着,那两个轮胎在水中一颠一颠地晃。
“冕诺,我问你,你能让三个人一起过河吗?”
“没问题,于,把四个轮胎绑在一起,可以过四个人。”
“那好,你去再绑一个轮胎,我要再带一个人。”
决断是在一瞬间定下的,我即刻轻松了。我要带我的哦耶走,我要带我的孩子走。从此,她可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从此,她们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我带给他们的——我就是这样心情轻松而又兴奋地踏进了我的哦耶家。
蜡染的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使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愈发明丽。那就是我的哦耶,象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样动人。
她在木纺机前端坐,正织着一匹细麻布。她从容不迫地踏着脚,织机不慌不忙地应和着,叭嗒叭嗒,叭嗒叭嗒,笨绌得很,朴实得很,可爱得很。
我站在她的身边,她停下来,望着我说,“你来了么?于——”
“我要走了。”我说。
“于,我知道,你会走的。”她温柔地眨了眨眼睛。
我心里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我会想你的。”
那声音是从她心底里发出的。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跟我走吧,我这就带你走!”
“不。”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脱了出来。
“为什么?”我愣了,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不为什么,于,不为什么。”她平静地转过身,重新开始织她的布,“你看,于,我得织布,我得种稗子种燕麦,我得管这个家——”
“你难道不明白嘛,”我几乎是对她嚷叫着说,“你可以丢开这些,跟我去过另一种生活呀!”
她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织她的布。叭嗒叭嗒,笨绌得很,朴实得很,执拗得很。
我感觉到了顽强,那种笨绌朴实和执拗里,有一种冷漠的顽强。
我被那顽强碰疼了。
我痛楚地叫着,“你是离不开别的男人吧?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不是在我的皮肉上,用你的牙齿告诉我,你爱我吗!——”
“是的,于”她真诚地点点头,“可是,我也爱他们啊。”
我听到我的牙齿响了,我有些刻毒地嚷,“我知道了,你会在所有男人的皮肉上,用牙齿说,你爱他们!”
她仍旧不紧不慢地踏着她的织机,“不,于,我只对我喜欢的男人那样做。”
我开始冷静下来。片刻的停顿之后,我一字一板地说:“你应该跟我走。
你怀着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织机声戛然而止。
她久久地盯着我,“于,这是我的孩子,我的。”
那是一种雌兽护崽的目光,一只随时准备投入搏斗的雌兽。
她变得陌生、疏远。
我无法与这陌生和疏远沟通。
我是第二天早晨才离开吉玛山的,跟着冕诺,我一步一步地向河中走去。
当楠砻河水浸湿我的小腹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哦耶那张低俯下来的汗湿的脸,我想起了她用牙齿留下来的女书。
我的小腹处一阵阵颤抖起来,那是她在用牙齿向我述说她的挚爱么?
河水将我漂起来了,圆轮胎上露着脑袋,我象戴着枷。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来,我这个带枷的男人就身不由已地被激流拖拽而去——我最后地回望了一眼旋转的吉玛山。哦,我的孩子呀,你就这样留在你母亲的身边了!我无从得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你是男孩,你将成为另一个平措或冕诺,在山坡上用二牛抬杠犁地,赶马走西昌下四川。如果你是女孩呢,你将扎起蜡染的头帕束上手绣的花腰带,在梦姆湖边围着篝火唱歌,站在女楼上等待你的“依塔”到来
哦,我的孩子啊——〖HT〗泽玛吉的女儿果错举行穿裙礼,采尔珠是一定要去庆贺的。这不只是因为泽玛吉和采尔珠是亲姐妹,更重要的是果错行了穿裙礼,就要过继到采尔珠家,做女继承人。十三岁的男孩子行了“穿裤礼”,就是男人,十三岁的女孩子行了“穿裙礼”
,从此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采尔珠给陆洁讲了关于“穿裙礼”和“穿裤礼”的来历。在吉玛人的传说中,当初人和其它动物一样,都是没有生命年限的。后来,上天要让天下的动物生死有秩,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上天将在一年之中最长的那个夜晚,依次发出各种寿限的呼喊,应者就可以取得那种寿限。到了那个夜晚,人和所有的动物一样,都睡着了。
上天喊出“一千岁”的时候,苍鹰听到了,它扑着翅膀应了一声,于是,苍鹰得到了一千岁的寿命。上天喊“一百岁”的时候,老虎听到了,它张大嘴巴吼了一声,老虎就得到了一百岁的寿命。上天是很想照顾人的,它把石块扔到人的房顶上,然后才喊出“七十岁”,可是,人睡得很死,只有卧在树下的狗吠了一声,七十岁就归了狗。直到上天喊到“十三岁”,人才从酣睡中惊醒,慌忙做了应答。十三岁的寿命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短了,上天就和狗商量,让它和人做了交换。条件是人要照顾狗,让狗和人一起生活,不管人吃什么,都要有狗的一份
因此,在吉玛人看来,十三岁以前的孩子不过是家中需要照顾的一只小狗,十三岁后,他们才成了人,那是他们新生命的开始。
吉玛人的家庭举行“穿裤礼”和“穿裙礼”,是一桩很隆重的事。远近的亲属都要前来祝贺,同寨子的人也喜欢赶热闹吃它一回乐它一回。陆洁随采尔珠赶到泽玛吉家时,天色已近黄昏,院子的中央燃起了火堆,主人和来客围在火堆周围,说着笑着,空气中弥漫着煮肉烤肉和开了坛的苦荞酒的香味。采尔珠是主客,被泽玛吉请到了内圈,陆洁自然也随着跟了过去。
满院子的人都是吉玛人的打扮,服饰不同的陆洁一露面就引来了不少注意的目光。泽尔车双眼亮亮地盯着陆洁说:“漂亮,陆。漂亮,陆——”
因为是参加“穿裙礼”这样的聚会,所以陆洁特意换上了西装,还别上了一颗胸针。在泽尔车的目光下,陆洁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西装上衣的领口,微笑着回答:“谢谢,泽尔车。其实,吉玛人的裙子更漂亮,我真想穿上那么一条呢。”
“真的,陆,我一定让姐姐泽玛吉给你做一条。在我们依卡寨,再找不出泽玛吉做的那么漂亮的裙子了。穿上它,你准会象我们吉玛人的。
泽尔车是在郑重地许下一个诺言,他的神情分外认真。
“好啊好啊,穿裙子那天,也要给我行一个‘穿裙礼’。”陆洁开心地笑,仿佛看到自己真的穿上了那样的裙子,扎上了那样的头帕。
“会的会的,陆,我会请邻家的丹朱米做你的妈妈,给你穿裙,请达曼大巫师做主持,给你行礼。”泽尔车点着头,连声地应承。
陆洁不解地说:“为什么要请邻家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