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好奇地望望于潮白,然后颠颠蹦蹦地跑过来。他伸开双臂,踮起脚尖,一副要飞的样子。
于潮白让孩子飞到了他的身上。屁股蛋儿肉乎乎的,小肩膀圆滚滚的
骨肉相触,肌肤相接,于潮白不禁心头发热,浑身涌起一种让人颤抖的亲情。
这是个奇怪的舅舅,奇怪的舅舅带来了奇怪的东西。圆圆的,象个盘子,圆盘子透亮,象砣镙似的一转起来,里边就有白光闪个不停,还象鬼一样地叫。
“舅,什么?——”孩子问。
“飞碟。”于潮白说。
“飞,鬼——”泽雨伸手去抓,那东西转着,叫着,孩子欲下手又作罢,欲下手又作罢终于猛地抓下去,却捞了个空。孩子恼了,“叭”地一脚,鬼就瘫在那里,既不叫,也不动。
于潮白心里被触了一下:真是个男孩子,敢做敢为。
还有别的玩具,电动龟。浑身墨绿色,象块芭蕉叶,把肚皮上的开关按一下,电动龟就到处跑。
“龟,龟,龟——”孩子嚷着追着,象在沟里摸鱼似的,一下子就将那电动龟逮在手里。
“这是,什么龟?”孩子望着手里这个奇怪的家伙。
“这是——,神龟,故事里的龟。”于潮白说。
泽雨的眼睛亮了,“什么故事?舅舅,讲故事,给我。”
孩子把身体靠上来,缠磨着。于潮白感受到孩子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
“好吧好吧,讲故事,”于潮白一边体味着那种亲近,一边信口雌黄地编撰着情节,“从前呀,有一只小神龟,他成天到处跑,成天到处跑”
“它要跑到哪儿去?”孩子把电动龟放下来,看着它转来转去地跑。
“它要回家,它要回到爸爸那儿去——”这句话是自自然然流出来的,连于潮白自己也没有想到“爸爸?”泽雨疑惑地仰脸问,“什么是爸爸?”
于潮白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吉玛山,人们完全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神龟跑开了,泽雨连忙去追。
女人稳稳地坐着,那么满足,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们俩,看着他们开心地说笑,开心地玩儿。
这个时候可以跟她商量了,这是个机会。
“泽玛吉,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于潮白斟酌着话语。
“嗯?——”女人注视着、等待着。
“这次回吉玛山,见到这孩子,我很高兴。”
泽玛吉也很高兴,她把于潮白的手指捉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着。这动作让于潮白想起初次与泽玛吉相会时的情景。那次泽玛吉也是这样,用手指脉脉地传递着情意。
“泽玛吉,我想对孩子好一些,对泽雨。”于潮白真挚地说。
“陆,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对孩子够好了。”泽玛吉频频点着头,神情很满足。
“不,还很不够,泽雨应该到外面看一看,他不应该一辈子呆在吉玛山。”
“他还小,他大一些会去的,”泽玛吉不以为然地说,“他可以赶马,象冕诺他们一样,去好多好多地方。”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泽玛吉,”于潮白竭力想说得委婉一些,“泽雨应该受教育,成为另外一种人。”
“泽雨为什么要成为另外一种人?教育什么,他?”泽玛吉蹙了蹙眉。
于潮白踟蹰了片刻,终于直截了当地说:“泽玛吉,我是说,我要带他走,带他到我那里去。”
泽玛吉坐直了身体,柔声说:“陆,孩子不是你的,他和你没有关系。怎么能带走他,你。”
于潮白使劲儿咽了咽唾沫,他已经感到了对话的吃力,“对的,泽玛吉,泽雨是你的。为了你,我才要把他带出去——”
“那是我的孩子,他会想死我的,我也要想死他。”泽玛吉笑了。
“我可以带他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他呀。”
这样多好,这样彼此很平等,很尊重。
“不,陆,你可以来看他。不能离开我,我的孩子。”
泽玛吉的声音仍旧是绵软的,然而它却藏着一种让人无奈的挣不脱的坚韧。
于潮白呆呆地望着泽玛吉,泽玛吉稳稳地坐着,神情端庄秀美。那一刻,于潮白觉得他面对的是吉玛山,那座美丽的女山,那座不可理喻不可动摇的坚定的女山!
于潮白明白,他无法与山对话,他也无法与山相碰。可是,他必须将儿子带走,他就是为此才重返吉玛山的。
无计可施的于潮白苦恼极了。
正当于潮白觉得他已经陷入困境的时候,陆洁忽然在吉玛山出现了,于潮白对此大感意外。于潮白无从得知陆洁怎么会想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妻子来这里是抱着什么目的。但是于潮白明白,陆洁的到来只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没有时间拖延,他应该果断地行动了。
果错举行“穿裙礼”的时候,于潮白跟着冕诺一起去了泽玛吉那儿。他本来想与泽玛吉再认真地谈一次,期望能说动她。可是不巧,陆洁也在那里露面了,而且看上去似乎陆洁也将注意力投向了泽玛吉。于是,于潮白只好临时改变了主意,当冕诺按照于潮白的请求,去约泽玛吉到院后的苎麻地相会的时候,于潮白却悄悄地在欢闹的人群里带走了小泽雨。
泽雨喜欢这个陌生的舅舅,喜欢他讲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听不到的故事,喜欢他带来的那些在吉玛山从来也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那些故事都是令孩子心向往之的神话,甚至这个舅舅本身,也象是一个来自吉玛山之外的神话。
“泽雨,走呀,跟舅舅去看小神龟去,小神龟出来了。”于潮白低声地在泽雨的耳畔说。
“真的,它在那儿?”
“它从楠砻河里出来了,它就在河边的石头上爬呢。”
泽雨毫不迟疑地跟着于潮白溜了出去,他那么信赖地让于潮白拉着他的手,在朦胧的月光下,磕磕绊绊地走向寨边的楠砻河。
小神龟这会儿没在河边的石头上,它一准是又下水了。它要下河去找它的家。
它的家在哪儿?
它的家就在楠砻河底呀。对,河水下面,有一个水下世界,跟咱们河上面是一模一样的。有房子,有路,有草。当然,没有马没有牛没有猪没有狗,可是,有鱼有虾有鳖有蟹呀
于潮白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泽雨热乎乎地偎在他的怀里。孩子的小屁股就压在于潮白的大腿上,问起话来,那肉乎乎的小屁股一扭一磨的,把于潮白扭磨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发热,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于潮白觉得这孩子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闭上眼,于潮白似乎看到泽雨已经来到了他的书房里。孩子爬高上低,对什么都觉得好奇,书柜里的书被拉翻了,它们象被打落的黄梨一样纷纷翻滚在地。墙上挂的兽角当了刀棍,架子上的铜盘做了盾牌,台子上的电脑呢,把游戏光盘放进去,神怪和小人儿全都又唱又蹦,那可是好玩的东西呀
月光下的楠砻河显得又浅又窄,似乎捡块石头就可以扔到对岸去。对岸的山和树全都隐在黑暗中,望过去幽暗深邃,让人觉得不可捉摸。
河的对岸是川西,因为楠砻河水流湍急,河上又无桥可渡,所以吉玛人出行都是走木甸,去昆明。隔河相望的对岸,反而疏远得很。冕诺因为经商的事,来来回回去过几趟那边,每次都是抱着气鼓鼓的胶皮轮胎下河。于潮白上次离开吉玛山的时候,就是冕诺用胶皮轮胎送他走的。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两人就过去了。只是水太急,到了对岸,竟斜下去了近百米。
此刻,望着月光下的楠砻河,于潮白心里蓦地一亮:从这里走,带着儿子从这里离开吉玛山!
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
这样做看起来有点儿冒险,实际上应该是胜券在握的事。于潮白水性极好,上千米的水库都横过去了,还在乎这条窄河么?
当然,泽雨会听他的话的,只要在半支烟的时间内。
当然,他还会带着泽雨回来看泽玛吉的,那是泽雨习惯了那边的新生活之后。
当然——“舅舅,你还给我讲神龟的故事呀。”泽雨摇晃着于潮白。
“呃,对,对,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河底下跟河岸上一样,有房子有路还有草,小神龟要到水底找它的家。”
“对,那家里有妈妈,还有爸爸。”
“爸爸是什么呀?”
“爸爸,是跟妈妈一样亲的人。”
“那,我也要找爸爸。”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于潮白心里一热,脱口说道,“泽雨,我就是爸爸,我就是你爸爸呀!”
泽雨看了看于潮白,然后把小脑袋摇摇说:“不,你是舅舅,是舅舅。”
于潮白沉默了,他在想,怎么才能向泽雨讲清楚,他为什么是他爸爸。可是,于潮白没能讲成,因为这时候陆洁到河边来了,随着陆洁在河边忽然出现的还有泽尔车。
用不着讲清什么是爸爸这个问题,也可以先带着儿子走(这个问题儿子以后会搞清楚),只要冕诺肯帮忙。
于潮白响亮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抹抹嘴说:“冕诺,有件事,你肯帮忙吗?”
“于,当然。最喜欢帮助朋友,冕诺。”
“卖给我一只胶皮轮胎,伙计。”
“胶皮轮胎?于,做什么?”
“回程的时候,不想走老路了。和上次一样,想漂过楠砻河,我喜欢漂流。”
冕诺听了,将装酒的木碗往地上一放,两只倒睫的红眼睛就定定地盯住了于潮白,那模样,犹如一只狐狸在审视缩成一团的剌猬。片刻后,那对红眼狡黠地一闪,他竟哈哈地大笑起来。
“于,别瞒我,要带走一个人,你。你想从河上带走他!”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