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潮白在床上睡着的时候,总是坚定不移地仰着脸,甚至整夜也不翻翻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是那个姿势。于潮白的身体是赤裸的,想必是楠砻河的激流替他剥脱了衣服。这副样子,也符合他平时睡觉的习惯。
陆洁应该推醒他,平日里陆洁总是这样做的。然而,于潮白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坐起身问陆洁早餐吃什么了。陆洁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职业的习惯使她的目光在那些受伤的地方一一做了观察。
那都是些表皮的擦伤或挫伤,应该并无大碍。唯有小腹处的伤口,整齐而深切,陆洁一望便知,那是利刃的痕迹。于潮白脐下的皮肤上,原本就留着一片蜡染状的东西,它们象字符又象图案,色泽是那种永远的靛青,宛如长碧的高山,长蓝的海子。殷红的刀痕就留在这片字符和图案的正中,好象花朵绽在围簇的叶片里。望上去,美丽而又神秘。
陆洁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喻示。然而,斯人已去,真象无从得知。留给她的,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于潮白出事之后,陆洁时觉精神恍惚。于潮白的后事,是由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主持料理的。在吉玛人看来,于潮白是泽雨的舅舅,可以按照吉玛人的习俗火化。
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在火化之前必须洗浴。达曼大巫师净手焚香,摇响手中的卜浪鼓,双目微合,口里念念有词。稍顷,达曼大巫师睁开眼,操起巫棒在铜钵上“当”地一敲,连连说道,“九碗,梦姆。九碗,楠砻——”
冕诺和泽尔车听了,赶快拿起木碗提着皮水囊,分头到梦姆湖和楠砻河中取水。
他们把取来的十八碗水,倒进铁锅里,由泽玛吉用香柏枝去烧。等那些水烧热了,冕诺和泽尔车就操起白麻布,为于潮白揩身。
揩洗完毕,达曼大巫师就端着铜钵走过来,他轻轻地掰开死者的口唇,将些许碎银沫、茶叶和肉丁放进去,再用酥油涂了死者的耳孔和鼻子。随后,达曼大巫师拿了白色的麻布带,在冕诺和泽尔车的帮助下动手“捆生”。
“捆生”就是将死者的手脚和身体都捆做一团,那模样和姿势,好象母腹中的婴儿。木棺是圆形的,状如禽卵和母性的子宫,死者装入之后,宛如重向母腹投胎。
吉玛人认为,死者这样就能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
吉玛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陆洁插不上手,只能默默地在一旁观望。生活就是演出,演出也就是生活,眼前的演出很神圣很投入,而陆洁此时将一名观众的角色演得也还到位。
在房子里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达曼大巫师来到院子里“刷马”了。这是冕诺家的那匹黑走马,在往昔那些月色如银的夜色里,它曾一次又一次地驮着它的浪漫骑士驰往女楼的窗下,而今,它要驮走的是骑士的灵魂。黑走马被牵过来的时候,不停地扬着脑袋打着响鼻弹着蹄子,仍旧是一副心浮气躁的样子,仿佛即刻又要出发奔向女楼。达曼大巫师上前,左手用巫棒在两只马耳间前轻轻一搔,那马即刻服服贴贴地站稳了,收眉敛目地垂下了脑袋。达曼大巫师就把右手里的毛刷伸过去,从耳际开始,一点一点地刷下去,刷了细长的脖子,再刷壮硕的脊背
他一边刷,一边高声唱吟,“天上的闪雷快,哪有你跑得快。海子边的雁鸟快,哪有你跑得快。林子里的豹子快,没有你快,草坡上的马鹿快,没有你快——”
死者的灵魂是要由马来驮走的,升天的路途遥远而又漫长,唯有祈愿马儿快快地跑了。
按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的灵魂会附在他生前穿用的衣物上,送魂的马要驮着死者的一些衣物去焚化。可是,于潮白死的时候,身上的衣物被激流剥夺得一干二净,陆洁思来想去,就将那个刮脸的刀具盒交给了达曼巫师。那刀具本来就是于潮白的,后来陆洁曾经想用它了结于潮白的生命。现在,交由于潮白自己将它带往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不无寓意的了结方式吧。
“刷马”之后,众人又回到了房子里。达曼大巫师要在这里操办送葬前的最后一件法事。死者往生他界,不可无伴,按照吉玛人的习俗,女人陪葬两只鸡公,男人陪葬一只鸡婆。陪于潮白往生他界的那只鸡婆被人拿进来,用一条红绳系在了木桌腿上。那鸡婆脑袋小巧,体格丰满,浑身素黄,看上去既质朴,又本份。
拴鸡婆的木桌就放在圆形的木棺前,桌上摆满了水酒、烤肉、干鱼、粑粑、黄梨之类的祭品。达曼大巫师手执巫棒,口里念念有词,“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白天她陪你一起种地,晚上她陪你一起歇息。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深谷一样,有一种诱人坠落的魅力。香火的灰烟划着暗蓝色的弧线,圈圈相连,圈圈相携,抽丝一般无头无尽地盘旋浮升。
陆洁又觉得恍惚了,她觉得她站在了那深谷前,两脚发轻,脑袋晕眩,正在身不由已地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那袅袅的灰烟一样盘旋着,重复着。
陆洁觉得她被那暗蓝色的灰烟裹挟而起,盘旋浮升着,要追随于潮白而去了。
“咯咯,咯咯——”
是那只鸡婆在叫。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锲而不舍地再一次地强调,仿佛他只要一再地重复下去,这句话就会成为事实。
“咯咯,咯咯——”
那黄脸鸡婆点头应答,小眼睛灼灼地望着人,一副自信的样子。
她就是于潮白的哦耶么?这个胖乎乎的小脑袋的鸡婆!——陆洁也不明白,她怎么就会扑了上去。拴在木桌腿上的绳子断了,那母鸡惊叫着往外跑。陆洁下意识地追了几步,母鸡扑拉拉地抖动翅膀,象鸟一样飞了起来。
“咯咯,咯咯——”
院子里有棵枫香树,鸡婆飞了上去。她蹲在树枝上,望着陆洁叫。
丰满的哦耶居然会象鸟一样上树的!
“嘻嘻,嘻嘻嘻”陆洁笑起来。
众人全都静静地呆立着,他们吃惊地望望陆洁,然后把目光投向达曼大巫师。
达曼大巫师哑口无言,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措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泽玛吉才低声地问达曼大巫师,要不要再找另一只母鸡来。
达曼大巫师叹口气,然后摇摇头。死者的哦耶上了树,她不愿意跟他走,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是天意。
达曼大巫师动手收拾法具,法事就这样结束了。
“陆,没什么吧,你?”泽尔车走过来,担心地盯着陆洁。
“没什么,没什么呀。”
陆洁尽力地将精神收拢,她感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神志漫散,有些失态了。
她也不明白,刚才她怎么会扑到桌前赶飞了那只鸡,怎么会在达曼大巫师做法事的严肃场合,忽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陆洁以经年从医的习惯,做了一番自审。她发现,她自己有短暂的心理失常现象。人的精神状态的正常与非正常,其实并没有截然的界线。即使是正常人,在偶然的超常剌激的影响下,精神也往往会做出超常反应。如果那超常反应成了记忆,成了习惯,而自己又不能控制,那就会呈现出病态了。
自从与于潮白发生感情危机以来,陆洁在日常生活中每每会做出超常反应。
她不能不提醒自己,要加强自我控制,时时把握住自己的情绪。
送葬前的一应法事操持已毕,众人终于启程了。
那匹黑走马走在最前面,虽然它的背上只驮着一个鹿皮袋,鹿皮袋里只装着于潮白的一个小小的刮脸刀盒,然而,它却背负着运送死者魂灵的重任。黑走马的后面是木棺,由四个壮硕的男子抬着。随在木棺之后的是达曼大巫师和响器班,螺竹鼓镲,吹吹打打,且行且奏。陆洁与其他人接续其后,她的左边是泽玛吉,右边是泽尔车,两人都尽心地护持着她。
陆洁虽然伤心,却只是默默地流泪,倒是有几个男女哭得极响,一边哭一边还不停地诉说着什么。陆洁将那些人仔细地看了,发现并不相识。那些人的哭诉颇似吟唱,陆洁听不懂,也就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哭诉些什么了。
火化场设在寨外的一处高坡上,那里事先已经用松柴搭好了木架。那些松柴插排得空实相间,疏落有秩,犹如一个用柴棍编插的箩筐,筐内放满了易燃的松毛。
当于潮白的木棺放上去的时候,那些松毛就象柔软的鸭绒一样,轻轻地陷落下去。
这样一来,那具卵形的木棺就只能露出了顶端,犹如婴儿在摇篮中探着脑袋。
点火之前,达曼大巫师又敲响铜钵,念诵了一番祷词。接着,有人燃起火把,向木架投送过去。
松毛燃着了。“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声轰响是人群发出的,当火光腾升之时,众人即刻齐声吟诵起来。
陆洁闭上了眼睛。
在哔哔啪啪的燃烧声里,陆洁分明又听到了于潮白的声音。
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誓言,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许诺,他要将泽雨带回去,和陆洁一起相伴度日。这许诺和誓言转瞬之间就成了遗言,虚妄得犹如一个童话。
它与当初两人相恋之时曾经发出的那句“永远相爱”的誓言一样,全都无比的真实,又全都无比的虚妄。
那些誓言是一个生命体用声带发出的振动。这生命是许多细胞的组合体,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外界的特定对象产生了视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嗅觉,还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触觉于是,那些被称为神经的细胞们就把这些感觉传送给了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们。
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