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眼睛差点儿从头里爆出来,倘使那是两支手枪的话,还
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声〃出去!〃,她尽可以这
样的唠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大声碰了一下,说
从此以后尽管他叫她,她也不愿意劳驾的了,他要死过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点点黑起来的屋子里又安静了。钟声在平静的黄昏中又响起来,依旧是那
种平板的,可笑的声音。老苏兹对刚才的发怒有点惭愧,一动不动的仰天躺着,气吁吁
的,等心里的骚动平下去;他把心爱的歌集紧紧搂在怀里,象孩子一般的笑着。
一连好几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
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独。周围一切都是爱,都是光明。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
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终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
他自己喜欢长的模样:淡黄的头发,瘦削的身材,蓝眼睛,声音很轻,好象蒙着一层什
么似的,性格和气,温柔,胆小。并且不管他究竟长得怎么样,他总是预备把他理想化。
凡是他周围的人:学生,邻居,朋友,女仆,他都把他们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会批评
的脾气——一半也是故意的,因为这样才好减少烦恼,——在周围造成了许多清明纯洁
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样。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谎,没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并不完
全受这些谎话的骗;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往往叹着气想到白天无数的小事情,都是
跟他的理想抵触的。他明知莎乐美在背后跟邻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账目上有规则的
舞弊。他明知学生们用到他的时候对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脑后。他明知大
学里的同事们从他退职以后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后任剽窃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
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无价值的话,挑他的眼儿:——这种手段在批评界中
是惯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对他扯了一个大谎,也知道另外一个朋友
卜德班希米脱借去看几天的书是永远不会还他的了,——那对一个爱书本象爱真人一般
的人是非常痛苦的。还有许多别的伤心事,新的旧的,都常常浮到他脑子里来;你不愿
意去想;可是它们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些回忆有时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
割,在静寂的夜里呻吟着:“啊!我的天!我的天!〃——随后,他把不痛快的念头撩在
一边,否认它们: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乐天知命,要相信别人,结果他便真的相信
了。他的幻象已经被无情的现实毁灭了多少次!——但他永远会生出新的幻象,没
有幻象他简直不能过活。
素不相识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给他的第
一封措辞冷淡的复信,应当会使他难过的——(也许他的确是难过的);——可是他不
愿意承认,倒反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他那么谦虚,对别人根本没有多大要求,只要得
到人家一点儿感情就足够做他爱人家感激人家的养料。他从来不敢希望有福气看到克利
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莱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请克利斯朵夫到这儿来,更是
做梦也没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饭。他先是弄不明白:发报人的
名字很陌生,他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不是给他的;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慌乱中眼
镜也戴不稳,灯光又不够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简直骚动得把晚饭
都忘了。莎乐美提醒他也没用:没法再吞一口东西。他把饭巾望桌上一丢,也不象平时
那样把它折好,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苏兹遇到
一件这样快乐的事,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把他的快乐分点给别人,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
息通知他的朋友们。
他有两个朋友,都是象他一样爱好音乐的,也被他引起了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一
个是法官萨缪尔?耿士,一个是牙医生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
朋友常在一起谈着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统统演奏过了。卜德班
希米脱唱着,苏兹弹着琴,耿士听着。然后,三个人几小时的低徊赞叹。他们弄着音乐
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脱在这儿的话!”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自个儿笑起来了。天快黑
了;耿士住在离城半小时的一个小村上。可是天色还很亮:四月的黄昏多么柔和;夜莺
在四下里歌唱。老苏兹快活得心都化开了,呼吸一点没有困难,两条腿象二十岁的时候
一样。他轻快的走着,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绊脚的石子。遇到车辆,他就精神抖擞的闪
在路旁,高高兴兴的和赶车的打招呼,对方在车灯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天已经全黑了。他敲着门,直着嗓子叫耿士。耿士
打开窗来,神色仓皇的出现了。他在暗中探望,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喘着大片,兴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莫名片妙,只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赶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一点儿摸不着头脑。
“克拉夫脱!”
耿士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忽然很响亮的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来!〃他喊道。
窗子重新关上。他在石阶上出现了,手里拿着灯,望园子里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矮
小的老头儿,挺着大肚子,脑袋也很大,灰色头发,红胡子,脸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
衔着一个瓷烟斗,迈着细步走来。这个和善而有点迷迷忽忽的人,一辈子从来不为什么
事着急的。可是苏兹带来的新闻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态,兴奋起来;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
里的灯一起舞动着,问:“真的?他到这儿来吗?”
“明天早上,〃苏兹好不得意的扬了扬电报。
两位老朋友到凉棚底下坐在一条长凳上。苏兹端着灯。耿士小心翼翼的展开电报,
慢慢的低声念着;苏兹又从他肩头上高声念着。耿士还看了电报四周的小字,拍发的时
刻,到达的时刻,电文的字数。随后他把这张宝贵的纸还给了苏兹。苏兹得意的笑着,
耿士侧了侧脑袋瞧着他说:“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会,吸了一大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耿士说。
他进去放下了灯,马上回出来。两个老人手挽着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那
一头。苏兹和耿士一路说着闲话,心里老想着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脚步,用手杖望地
上敲了一下:“啊!该死!他不在这儿!”
这时他才记起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近一个城里开刀去了,今晚要在那边过夜,而
且还得待上一二天。苏兹听了这话慌了。耿士也一样的发急。卜德班希米脱是他们俩非
常得意的人物;他们很想拿他来做面子的。因此两人站在街上没了主意。
“怎么办?怎么办?〃耿士问。
“非教克拉夫脱听一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不可,〃苏兹说。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个电报给他。”
他们就上电报局,共同拟了一个措辞激动的长电,简直教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发了电报,他们走回来。
苏兹计算了一下:“要是他搭头班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
但耿士认为时间已经太晚,电报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苏兹摇摇头;两人一起说
着:“事情多不巧!”
他们俩在耿士门口分手了;耿士虽然和苏兹友谊那么深,可决不至于冒冒失失的把
苏兹送出村口,回头再独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极短的路。他们约定明天在苏兹
家里吃中饭。苏兹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说:“明儿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为通晓气象的耿士,郑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会,——(因为他也象苏兹一
样,极希望克利斯朵夫来的时候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多美)——说道:
“明儿一定是好天。”
这样,苏兹的心事才轻了一半。
苏兹回头进城,好几次不是踏在车辙里差点儿跌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
家之前他先到点心铺定了一种本地著名的饼,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车站上问明车子到
达的时刻。到了家中,他和莎乐美把明天的饭菜商量了老半天。这样以后,他才筋疲力
尽的上床;可是他象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兴奋,整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刻儿都没
睡着。到半夜一点,他想起来吩咐莎乐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盘蒸鲤鱼,那是她的拿手
菜。结果他并没去说,而且也是不说的好。但他仍旧下了床,把那间预备给克利斯朵夫
睡的卧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让莎乐美听见声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胆,
唯恐错失了火车的时刻,虽然克利斯朵夫在八点以前决不会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
一眼是望天:耿士说得不错,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苏兹蹑手蹑脚的走下地窖,那是因为
怕着凉,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来的时候脑门在环洞高头
重重的撞了一下,赶到提着满满的一篮爬完梯子,他以为简直要闭过起去了。随后他拿
着剪刀往园子里去,毫不爱惜的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