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根据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话,释放弃人安然去世〃那一段。他浑身是
汗①的起床,坐上书桌把诗句写下,仔细誊了一遍,又题上一段情意恳切的献辞,署了
姓名,填了日子和时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时候,他打了个寒噤,整夜都不觉得温暖。
①《圣经》载,耶路撒冷有圣者名西面,自言得有圣灵启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
必看见主所立的基督。他受了圣灵感动,进入圣殿,正遇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
西面就用手接过来,称颂神说:“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弃人(按即指他自己)
去世〃见《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节。今人引用此语,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
实现的欣喜。年老多病的苏兹以此作诗,尤有深意。
黎明来了。苏兹不胜惆怅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该让这种思想把他最
后几分钟的快乐给糟蹋了;他知道明天还要追悔今天这个时间呢;因此他竭力不让自己
辜负眼前这段光阴。他伸着耳朵听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可是克利斯朵夫声息全无。他睡
的姿势还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势。六点半了,他还睡着。要使他错过开车的时间真是太容
易了,反正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没有得到对方同意,决不敢随便支配一个朋友。
他心里想:
“那决不能说是我的错,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声就行了。倘使他不准
时期床,我还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说:“不,我没有这权利。”
于是他以为应当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门。克利斯朵夫并不就醒,还得再敲几下。老
人心里很难过,想着:“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终于克利斯朵夫声音挺高兴的在里头答应了。他一知道钟点不由得叫了一声,接着
就在屋子里忙起来,乱哄哄的梳洗,唱着断气的歌曲,还隔着墙和苏兹亲热的招呼,说
些傻话把悲伤的老人也逗乐了。然后他开了门走出来,精神挺好,一团高兴,根本没想
到自己使人家难过。其实他又没有什么事需要他赶回去,多待几天对他也毫无损失,而
对苏兹却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些。而且他不管对老人抱着多少好感,
也很想告别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长谈,那些拚着最后一点热情抓着他的人物,已经
使他厌倦。何况他还年轻,以为来日方长,大家尽有重新聚首的机会:他现在也不是上
什么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远的地方去,所以他瞧
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从此永诀的意味。
他虽然筋疲力尽,还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车站。外边悄悄的下着寒冷的细雨。到了
站上,克利斯朵夫打开钱袋,发觉钱已经不够买直达家乡的车票。他知道苏兹会非常高
兴的借给他的,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一个爱你的人有个机会帮你的忙而快
活一下呢?大概是为了不愿意打搅人,或是为了自尊心。他把车票买到中间站,决意从
那儿走回家。
开车的时间到了。他们在车厢的踏级上拥抱。苏兹把夜里写的诗塞在克利斯朵夫手
里,站在正对着他车厢的月台上。在已经告别而还没分手的情形之下,两人无话可说了。
但苏兹的眼睛继续在那里说话,直到车子开动以后才离开了克利斯朵夫的脸。
火车在铁道拐弯的地方隐没了。苏兹孤零零的踏着泥泞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脚步,
突然之间觉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凄凉。他好容易才挨到家里,爬上阶梯。一进
卧房,一阵狂咳把他气都闭住了。莎乐美马上赶了来。他一边不由自主的哼着,一边反
复不已的说:“还好!居然能够撑到这个时候”
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乐美请医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简直象一
堆破絮。他没法动弹;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动,好比炉灶的风箱。脑袋重甸甸的,发着高
热,他整天温着昨日的梦,连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觉得万分惆怅,继而又责备自己,
不该有了这样的幸福以后再抱怨。他合着手,一片热诚的感谢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着家乡进发。经过了那么一天,他心绪安定了,老人的温情恢复了他
的自信。到了中间站,他高高兴兴的下来赶路。离家还有六十公里地,他可不慌不忙,
象小学生闲逛一样的走着。这时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还没怎么长成。树叶象皮肤打皱
的小手似的在苍黑的枝头展开来;疏疏的几株起果树开着花,嫩弱的野蔷薇爬在篱笆上
微笑。光秃的树林抽着嫩绿的新芽;林后高岗上,象枪尖一般矗立着一座罗曼式的古堡。
浅蓝的天空气着几朵乌云,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缓缓移动:骤雨过了,又出了大太阳,
鸟在那儿唱着。
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怀念着高脱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经想了一忽儿;他好久没想起
这可怜的人,为什么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着水光荡漾的河边,在两旁种着白
杨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舅舅的面貌简直形影不离的紧钉着他,以致到了一堵墙的拐角上,
仿佛就要劈面撞见他了。
天阴了,一阵猛烈的暴雨夹着冰雹下起来了,远处还有雷声。克利斯朵夫刚走近一
个村子,看到一些粉红的门面和深红的屋顶,周围还有几株树。他脚下一紧,奔到村口
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厉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象铅丸似
的乱蹦乱跳,车辙里的水直望四下里流着。在繁花满树的果园顶上,一条虹在暗蓝的云
端里展开着鲜明的彩带。
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打毛线。她很客气的请克利斯朵夫到里面去,他便跟着走
进一间屋子,同时是做饭,吃饭,睡觉的地方。尽里头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
只锅子。有个女人在那里剥着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声,叫他走到火边去烘干衣
服。那姑娘去找了一啤酒来给他喝。她坐在桌子对面继续打着毛线,同时照顾着两个彼
此拿草塞在脖子里玩儿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讪着。过了一会,他才发觉她是个瞎
子。她长得一点儿不美,个子很高大,红红的脸蛋,雪白的牙齿,手臂很结实,可是面
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数的瞎子一样脸上堆着点笑容而没有表情,也和他们一样,谈到什
么人和什么东西的时候,仿佛是亲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听她说今天田野里风光很美,
他气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说笑话。他把瞎子姑娘和剥蔬菜的女人轮流的瞧
了一会,觉得她们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两个妇女很亲热的问他从哪儿来,打哪儿过。
瞎子那股说话的劲似乎有点儿夸张;她听着克利斯朵夫讲到路上和田里的情形,总得插
几句嘴,议论一番。当然,这些议论往往跟事实完全相反。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
看得一样清楚。
家里其余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壮健的农夫和他年轻的女人。克利斯朵
夫跟四个人东拉西扯的谈话,看了看慢慢开朗的天色,等候动身。瞎子一边打着毛线,
一边哼着一个调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他说。
(高脱弗烈特从前教过他这个歌。)
他接着哼下去。那姑娘笑起来了。她唱着每句歌词的前半句,他唱着后半句。他站
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气,在屋子里绕了一转,无意之间把每个角儿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
到食品柜旁边有件东西,他不由得直跳起来。那是一根长而弯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
粗糙的雕着一个小人弯着腰在那儿行礼。克利斯朵夫对这个东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时
候就常常拿它玩儿的。他过去抓着拐杖,嗄着嗓子问:
“这是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个朋友丢下来的;一个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脱弗烈特吗?〃克利斯朵夫嚷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大家转过身子问。
克利斯朵夫一说出高脱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瞎子猛的站起,
把毛线团掉在地下乱滚;她踩着她的活儿,过来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问:
“啊,你是他的外甥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时说话,闹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却又问: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那男人回答。
他们重新坐下;等到紧张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说,高脱弗
烈特跟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来来往往经过这儿的时候,总在她们家住。他最后一次
来是去年七月,神气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没气力说话;可是谁也没留意,他每
次来总是这样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气喘。他可不抱怨。他从来不抱怨的:无论什么不舒
服的事,他总会找出一点儿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会想到晚上躺
在床上该多么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说病好以后该多么愉快——说到这里,老婆
子插了几句闲话:
“可是,先生,一个人就不该老是满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话,别人也不可怜你了。
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诉苦的”
因此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甚至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气色很好。摩达斯太——(那是
瞎子姑娘的名字),——帮他把包裹卸下了,问他是不是要永远这样的奔东奔西不觉厌
倦,象年轻人一样。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为他没气力说话。他坐在门前的凳上。家
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亲管着做饭。摩达斯太站在凳子旁边,靠在门上
打毛线,和高脱弗烈特说着话。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来过以后家
里的事讲给他听。他气吁吁的呼吸很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