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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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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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又加了一番润色。他分不清这些光怪陆离的图跟现实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梦的时
候,书中的图画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对他更有影响。他也怕睡觉。有好多年,恶梦
老是教他睡不安稳:——有时,他在地窖里闲荡,忽然看见风洞里钻进那个解剖图上的
人体对他挤眉弄眼。——有时,他独自在一间屋里;听见走道上有轻微的脚声,他扑过
去关门,才抓住门钮,外边已经有人在拉了;他锁不了门,没有气力了,只能喊救命。
他知道外边要进来的是谁。——有时,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块儿;可是突然之间,他们的
脸变了,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有时,他很安静的在看书;冷不防觉得有一个看
不见的幽灵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给堵住了。脖子给紧紧的
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醒过来,牙齿格格的打战,直哆嗦了好些时候;他怎么样也摆
脱不了恐怖的感觉。
    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进口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
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迫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
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的夸大了,化为种种的幻觉。在这种近
乎恶梦的,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
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象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
象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
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床上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
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一起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这种狂乱的苦闷,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线鱼白色的时候,才算过去。
这道黎明时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静了。虽然谁也不能在阴影中辨别出来,他已
经觉得那道光溜进了屋子:热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滥的河水重新回进
了河床;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恶梦。
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多可怕的黑夜!他
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者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
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在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荡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前面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
〃,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顶有
条纹的小帽。他得意扬扬的拿到母亲前面,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
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么;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
里去了。他觉得莫名片妙,便再三的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以前
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
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象心不在焉;只说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
提出别的问句,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他们大家祈祷。克利斯朵
夫再也问不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
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忽儿,她看见他躲在一边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
柔的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
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
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罢。——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
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
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嗳嗳!他
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
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
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
    “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的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随
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
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
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
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
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
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
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
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
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
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的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
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的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么?你不觉得难过么?”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
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
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
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象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
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做声,
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
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她轻轻的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
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
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
他怕人耻笑,把他看做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
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
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儿,他在床上坐起来,
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期,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的受种种
磨难,一忽儿胸口受着压迫,一忽儿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一忽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
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
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
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
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
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
炎这名辞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
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点不羡
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
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
到空中带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颗起大无比的太阳,
讲话的声音象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
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
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个窟窿里,
在平时人家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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