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也对大家把全部音乐作牺牲而奉为音乐之神的家伙大为怀疑。他听见别人用亵渎
不敬的语气谈论昔日的大师,非常愤慨,可忘了自己从前在德国说过多少这一类的话。
他在本乡自命为艺术叛徒,为了判断的大胆与直言无讳而激怒群众的,一到法国,一听
最初几句话,就发觉自己头脑冬烘了。他很想讨论,但讨论的方式很不高雅,因为他不
能象一般绅士那样只提出论证的大纲而不加说明,却要以专家的立场探讨确切的事实,
拿这些来跟人麻烦。他不惮进一步的作技术方面的研究;而他愈说愈高的声音只能教上
流社会听了头痛,提出的论据与支持论据的热情也显得可笑。那位批评家赶紧插一句所
谓俏皮话,结束了冗长可厌的辩论,克利斯朵夫骇然发觉原来批评家对所谈的问题根本
外行。可是大家对这个德国人已经有了定论,认为他头脑冬烘,思想落伍;不必领教,
他的音乐已经被断定是可厌的了。但二三十个眼神含讥带讽的,最会抓住人家可笑的地
方的青年,那时又都回头来注意这个怪人,看他挥着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许多
笨拙而急剧的动作,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尖声尖气的嚷着。原来西尔伐?高恩特意要
教朋友们看看滑稽戏。
谈话离开了文学,转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实那是同一题材的两面:因为他们的文
学总脱不了女人,而他们所说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学或文人纠缠不清。
大家正谈着一位在巴黎交际场中很出名的,贞洁的太太,最近把女儿配给自己的情
夫,借此羁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疾首蹙额的表示不胜厌恶。高
恩发觉了,用肘子撞撞邻座的人,说这个话题似乎把德国人激动了,大概他很想认识那
位太太罢。克利斯朵夫红着脸,嘟囔了一阵,终于愤愤的说这等妇女简直该打。这句话
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却装着甜美的声音,抗议说女人是绝对不能碰的,便是用一
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个风流豪侠的护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说,
这种女子不多不少是条母狗,而对付那些下贱的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顿。
众人听了又大叫起来。克利斯朵夫说他们向女人献殷勤是假的,往往最会玩弄女子的人
才口口声声尊敬女人;他对于他们所讲的丑史表示深恶痛绝。他们回答说那无所谓丑史,
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还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并且是
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国人可又嚷起来了。高恩便狡狯的问,照他的理想,〃女人〃应该是
怎么样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对方在逗他上当;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强,照旧中了人家
的计。他对那些轻薄的巴黎人宣说他对于爱情的观念。他有了意思没有字,好不为难的
找着,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辞,说了很多笑话教大家乐死了,他可是
不慌不忙的,非常严肃,那种满不在乎,不怕别人取笑的态度,也着实了不得:因为说
他没看见人家没皮没脸的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在一句话中愣住了,怎么也说不
出下文,便把拳头往桌上一击,不作声了。
人家还想逗他辩论;他却拧着眉毛,把肘子撑在桌上,又羞又愤,不理睬了。直到
晚餐终席,他一声不出,只顾着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国人完全不
同。邻座的人不怀好意的劝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满满的,他都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虽
然他不惯于饱餐豪饮,尤其在几星期来常常挨饿的情形之下,他却还支持得住,不至于
象别人所希望的那样当场出彩。他只坐着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为他醉了。其实
他除了留神法语的对话太费劲以外,只听见谈着文学也觉得厌倦:——什么演员,作家,
出版家,后台新闻,文坛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这些事!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听着谈
话的声音,他心里竟没留下一个人或一缕思想的印象。近视的眼睛,茫茫然老是象出神
的模样,慢慢的望桌子上扫过去,瞅着那些人面又似乎没看见。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更清
楚,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犹太人的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抓住事
物的片段,极小极小的片段,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好比海绵一
样,吸收着各种人物的印象,把它们带走。他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想不起。过了
很久,——几小时,往往是好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观照自己的当口,才发觉原来
把一切都抓来了。
当时他的神气不过是个蠢笨的德国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听见
同桌的人互相呼唤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象醉鬼一样固执的私忖着,怎么有这
样多的法国人姓着外国姓:又是法兰德的,又是德国的,又是犹太的,又是近东各国的,
又是英国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国姓
他没发觉大家已经离席,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莱茵河畔的山岗,大树林,耕种的田,
水边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几个还站在饭桌那一头谈着话,大半的人已经走了。终于
他也决心站起,对谁都不瞧一眼,径自去拿挂在门口的大衣跟帽子。穿戴完毕,他正想
不别而行的时候,忽然从半开的门里瞧见隔壁屋里摆着一件诱惑他的东西:钢琴。他已
经有好几星期没碰过一件乐器了,便走进去,象看到亲人似的把键子抚弄了一会,竟自
坐下,戴着帽子,披着外套,弹起来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也没注意到有两个人
悄悄的溜进来听:一个是西尔伐?高恩,极爱好音乐的,——天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完
全不懂,好的坏的,一律喜欢;另外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他倒比较简单,
对音乐既不懂也不爱,可是很得劲的谈着音乐。原来世界上只有一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
东西的人,思想才最自由;因为这样说也好,那样说也好,他们都无所谓。
丹沃斐?古耶是个胖子,腰背厚实,肌肉发达,黑胡子,一簇很浓的头发卷儿挂在
脑门上,脑门铺有些粗大的皱痕,却毫无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脸仿佛在木头上极粗糙的
雕出来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个木商或是当挑夫的奥弗涅人。他举动
粗俗,出言不逊。他的投身音乐界完全是为了政治关系;而在当时的法国,政治是唯一
的进身之阶。他发见跟一个当部长的某同乡有点儿远亲,便投靠在他门下。但部长不会
永久是部长的。看到他的那个部长快下台的时候,丹沃斐?古耶赶紧溜了,当然,凡是
能捞到的都已经捞饱,特别是国家的勋章,因为他爱荣誉。最近他为了后台老板的劣迹,
也为了他自己的劣迹,受到相当猛烈的攻击,使他对政治厌倦了,想找个位置躲躲暴风
雨;他要的是能跟别人找麻烦而自己不受麻烦的行业。在这种条件之下,批评这一行是
再好没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报纸的音乐批评的职位出了缺。前任是个颇有才具的青年
作曲家,因为非要对作品和作家说他的老实话而被辞掉的。古耶从来没弄过音乐,全盘
外行:报馆却毫不踌躇的选中了他。人们不愿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对付古耶至少是不用
费心的:他决不会那么可笑,把自己的见解看做了不起;他永远会听上面的指挥,要他
骂就骂,要他捧就捧。至于他不是一个音乐家,倒是次要的问题。音乐,法国每个人都
相当懂的。古耶很快就学会了必不可少的诀窍。方法挺简单:在音乐会里,只要坐在一
个高明的音乐家旁边,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说出对于作品的意见。这样的学习几个
月,技术就精通了:小鹅不是也会飞吗?当然,这种飞决不能象老鹰一样。古耶大模大
样的在报纸上写的那些胡话,简直是天晓得!不管是听人家的话,是看人家的文章,都
一味的缠夹,什么都在他蠢笨的头脑里搅成一团糟,同时还要傲慢的教训别人。他把文
章写得自命不凡,夹着许多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的性格完全象学校里的舍监。
有时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驳,便哑口无言,装假死。他颇有些小聪明,同时也是鄙俗的
伧夫,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鄙无耻,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节的谄媚那班〃亲爱的大师
〃,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因为他们享有国家的荣誉(他认为估量一个音乐家的价值,这
是最可靠的方法)。其余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态度对付;至于那些饿肚子的,他就
尽量利用。——他为人的确不傻。
虽然有了权威有了声名,他心里明白自己对于音乐究竟是一无所知,也明白克利斯
朵夫的确很高明。他自然不愿意说出来,可是少不得有点儿敬畏。——此刻他听着克利
斯朵夫弹琴,努力想了解,专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没有一点杂念;但在这片云雾似的
音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只顾装着内家的模样颠头耸脑,看那个没法安静的高恩挤眉弄
眼的意义,来决定自己称许的表情。
终于克利斯朵夫的意识慢慢从酒意和音乐中间浮起来,迷迷忽忽的觉得背后有人指
手划脚,便转过身来,看见了两位鉴赏家。他们俩立刻扑过来,抓着他的手使劲的摇,
——西尔伐尖声的说他弹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经的装着学者面孔说他的左手象鲁宾
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①(或者是右手象鲁宾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
——两人又一致同意的说,这样一个天才决不该被埋没;他们自告奋勇要教人知道他的
价值,可是心里都打算尽量利用他来替自己博取荣誉和利益。
①安东?鲁宾斯坦为十九世纪俄国钢琴家兼作曲家,帕德列夫斯基为近代波兰钢琴
家兼作曲家,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