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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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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粹音乐做根据的。克利斯朵夫便访求他们这一类的作品。
    丹沃斐?古耶把他带到一个宣扬本国艺术的团体中去听了几次音乐会。一般新兴的
名家都在这儿经过长时期的锻炼与孵育的。那是一个很大的艺术集团,也可以说是有好
几个祭堂的小寺院。每个祭堂有它的祖师,每个祖师有他的信徒,而各个祭堂的信徒又
互相菲薄。在克利斯朵夫看来,那些祖①师根本就没有多大分别。因为一向弄惯了完全
不同的艺术,所以他完全不了解这种新派音乐,而他的自以为了解使他反而更不了解。    
  ①此处系隐射法国的民族音乐协会(SociétéNationale deMusique),于一八七
一年由国立音乐院教授普西纳与圣?桑发起,目的为专门演奏当代法国作家的音乐,以
培养法国新兴音乐为主。参加的有法朗克,马斯涅,福莱,杜巴克,拉罗,杜藩阿等。
迩后无形中分成若干小组,各奉一知名作家为领袖,最重要的即法朗克一派与圣?桑一
派的对立。故本文中称有好几个祭堂的寺院。但事实上,在一八七○至一九○○的三十
年中所有法国近代音乐的名作都是由这个团体首先演奏,公诸于世的。故该会可称为现
代法国乐坛的温床。
 
    他觉得所有的作品永远浸在半明半暗的黑影里,好象一幅灰灰的单色画,线条忽隐
忽现,飘忽无定。在这些线条中间,有的是僵硬,板滞,枯索无味的素描,象用三角板
画成的,结果都成为尖锐的角度,好比一个瘦妇人的肘子。也有些波浪式的素描,象雪
茄的烟圈一般袅袅回旋。但一切都是灰色的。难道法国没有太阳了吗?克利斯朵夫因为
来到巴黎以后只看见雨跟雾,不禁要信以为真了;但要是没有太阳,艺术家的使命不就
是创造太阳吗?不错,他们的确点着他们的小灯,但只象萤火一般,既不会令人感到暖
意,也照不见什么。作品的题目是常常变换的:什么春天,中午,爱情,生之欢乐,田
野漫步等等;可是音乐本身并没跟着题目而变,只是一味的温和,苍白,麻木,贫血,
憔悴。那时音乐界中一般典雅的人,讲究低声说话。而那也是对的:因为声音一提高,
就跟叫嚷没有分别:高声与低声之间没有中庸之道。要选择只有低吟浅唱与大声呐喊两
种。
    克利斯朵夫快要昏昏入睡了,便打起精神来看节目;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在灰色
的天空气浮的云雾,居然自命为表现确切的题材。因为,跟他们的理论相反,他们所作
的纯粹音乐差不多全是标题音乐,至少都是有个题目的。他们徒然诅咒文学,结果还得
拿文学做拐杖。好古怪的拐杖!克利斯朵夫发觉他们勉强描写的尽是些幼稚可笑的题材,
又是果园,又是菜园,又是鸡埘,真可说是音乐的万牲园与植物园。有的把卢佛宫的油
画或歌剧院的壁画作成交响曲或钢琴曲,把荷兰十七世纪的风景画家,动物画家,法国
歌剧院的装饰画家的作品,取为音乐的题目,加上许多注释,说明哪是神话中某个神明
的评果,哪是荷兰的乡村客店,哪是白马的臀部。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这是一些老小孩
的玩艺:喜欢画而又不会画,便信手乱涂一阵,挺天真的在下面用大字写明,这是一所
屋子,那是一株树。
    除了这批有眼无珠,以耳代目的画匠以外,还有些哲学家在音乐上讨论玄学问题。
他们的交响曲是抽象的原则的斗争,是说明某种象征或某种宗教的论文。他们也在歌剧
中间研究当时的法律问题与社会问题,什么女权与公民权等等。至于离婚问题,确认亲
父问题,政教分离问题,他们都津津乐道。他们之间分成两派:就是反对教会的象征派
和拥护教会的象征派。收旧布的哲学家,做女工的社会学家,预言家式的面包师,使徒
式的渔夫,都在剧中直着嗓子唱歌。从前歌德已经说其他那时的艺术家想〃在故事画中表
现康德的思想〃。克利斯朵夫这时代的作家却是用十六分音符来表现社会学了。左拉,尼
采,梅特林克,巴莱斯,姚莱斯,芒台斯,①《福音书》,红磨坊②等等,无一不是歌
剧和交响乐的作者汲取思想的宝库。其中不少人士,看着瓦格纳的榜样兴奋起来,大声
嚷着:“我吗,我也是诗人呀!〃——于是他们很有自信的在自己的乐谱上写曲或是有韵
或是无韵的东西来,那风格不是跟小学生的一样,就象那些颓废派的日报副刊。    
  ①巴莱斯(1862—1923)为法国小说家,提倡以自我分析的方式认识人与土地,自
然,及国家社会的关系。姚莱斯(1859—1914)为法国社会党领袖,《人道报》的创办
人。芒台斯(1841—1909)为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②红磨坊为巴黎有名的舞场,创立于一八八九年,一九一五年后改为杂耍歌舞场。
 
    所有这些思想家和诗人都是纯粹音乐的拥护者。但他们对这种音乐更喜欢议论而不
喜欢制作。——偶然他们也写一些,但完全是空洞的东西。不幸,他们居然常常成功:
内容却一无所有,——至少克利斯朵夫认为如此。——的确他也不得破门而入。
    要懂得一种异国的音乐,先得学习它的语言,并且不该自以为已经知道这个语言。
克利斯朵夫可是象一切头脑单纯的德国人一样,自以为早就知道了。当然他是可以原谅
的。便是法国人也有许多不比他更了解。正如路易十四时代的德国人,因为竭力说法语
而忘掉了本国的语言,十九世纪的法国音乐家也久已忘了自己的语言,以致他们的音乐
竟变成了一种外国方言。直到最近,才有一种在法国讲法国话的运动。他们并不都能够
成功:习惯的力量太强了;除了少数的例外,他们说的法语是比利时化的或是日耳曼化
的。那就难怪一个①德国人要误会了,难怪他要凭着武断的脾气,以为这仅仅是不纯粹
的德语,而且因为他全然不懂而认为毫无意义。    
  ①指当时的法国音乐不是受法朗克的影响,便是受瓦格纳的影响。
 
    克利斯朵夫的看法便是这样。他觉得法国的交响曲是一种抽象的辩证法,用演算数
学的方式把许多音乐主题对立起来,或是交错起来;其实,要表现这一套,很可以用数
字或字母来代替。有的人把一件作品建筑在某个音响的公式之上,使它慢慢的发展,直
到最后一部分的最后一页才显得完全,而作品十分之九的部分都象不成形的幼虫。有的
人用一个主题作变奏曲,而这主题只在作品末了,由繁复渐渐归于简单的时候才显出来。
这是极尽高深巧妙的玩艺儿,唯有又老又幼稚的人才会感到兴趣。作者为此所费的精力
是惊人的,一支幻想曲要多少年才能写成。他们绞尽脑汁,求新的和弦的配合,——为
的是表现表现什么呢?管它!只要是新的辞藻就行了。人家说既然器官能产生需要,
那末辞藻也会产生思想的:最要紧的是新。无论如何要新!他们最怕〃已经说过的〃辞句。
所以最优秀的人也为之而变成瘫痪了。你可以感到他们老是在留神自己,准备把所写的
统统毁掉,时时刻刻问着自己:“啊!天哪!这个我在哪儿见过的呢?〃有些音乐家,
——特别在德国,——喜欢把别人的句子东检西拾的拼凑起来。法国音乐家却是逐句检
查,看看在别人已经用过的旋律表内有没有同样的句子,仿佛拚命搔着鼻子,想使它变
形,直要变到不但不象任何熟人的鼻子,而且根本不象鼻子的时候方始罢休。
    这样的惨淡经营仍瞒不了克利斯朵夫。他们徒然运用一种复杂的语言,装出奇奇怪
怪的姿态兴奋若狂,把乐队部分的音乐弄得动乱失常,或是堆起一些不连贯的和声,单
调得可怕,或是萨拉?裴娜式的说白,唱得走音的,几小时的呶①呶不已,好似骡子迷
迷忽忽的走在险陡的坡边上。——克利斯朵夫在这些面具之下,认出一些冰冷的毫无风
韵的灵魂,搽脂抹粉,涂了一脸,学着古诺与马斯涅的腔派,还不及他们自然。于是他
不禁引用当年格路克批评法国人的一句不公平的话:    
  ①萨拉?裴娜(1844—1923),法国近代最优秀的女演员。
 
    “由他们去罢。他们弄来弄去逃不出那套老调。”
    可是他们把那套老调弄得非常艰深。他们拿民歌作为道貌岸然的交响曲的主题,象
做什么博士论文一样。这是当代最时髦的玩艺。所有的民歌,不论是本国的是外国的,
都依次加以运用。他们可以用来作成《第九交响曲》或是法朗克的《四重奏》,但还要
艰深得多。要是其中有一小句意思非常显明的话,作者便赶紧插入一句毫无意义的,把
上一句毫不留情的破坏掉。——然而大家还把这些可怜虫认为极镇静,精神极平衡的人
呢!
    演奏这类作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乐队指挥,仪表端正而态度狰狞的家伙,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做着跟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人物一样的姿势,仿佛要鼓动贝多芬或瓦格纳的
队伍似的。听众是一般厌烦得要死的时髦人物,以为尝尝这种烦闷的滋味是有面子的事;
还有是年轻的学徒,因为能够把学校里的一套在此引证一番,在某些段落中去找点儿本
行的诀窍而很高兴,情绪之热烈也不亚于指挥的姿势和音乐的喧闹
    “喝!那不是痴人说梦吗!〃克利斯朵夫说。
    (因为他此刻已经会用巴黎人的俗语了。)
    然而懂得巴黎的俗语究竟比懂巴黎的音乐容易。克利斯朵夫无处不用他的热情,又
跟一般的德国人一样,天生的不了解法国艺术:他的判断就是以这种热情与不了解做根
据的。但他至少是善意的,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人家给他指出来。所以他并
不肯定自己的见解,预备让新的印象来改变他的意见。
    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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