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一般十五岁到十八岁中间的小女人,尽管在社会上交际,出锋头,——可是跳完
了舞,说完了废话,怪论,发完了牢骚(人家看见她们笑也跟着笑),当她们对一班混
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个人眼里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后,——夜里回家,关在静悄
悄的卧室里,给孤独的苦闷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们这个模样!”
“有这样的事吗?〃克利斯朵夫惊愕的说。〃怎么!你们竟这样的痛苦吗?”
高兰德一声不出,可是眼泪涌上来了。她强作笑容,把手伸给克利斯朵夫。他感动
的握着: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们痛苦,为什么不想法摆脱这种生活呢?”
“你要我们怎么办?简直无法可想。你们男人,你们可以摆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我们,我们永远被世俗的义务跟浮华享乐束缚着跳不出去。”
“谁限制你们,不许你们跟我们一样的摆脱一切,干一件你们心爱而又能保障你们
独立的事业,——象保障我们的一样?”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脱先生!你们所谓独立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
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欢的事业。我们可又配做些甚么呢?没有一件事情使我们
感到兴趣。——是的,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着一大堆跟我们不相干
的事;我们多么需要能关心一点儿什么!我跟旁人一样参加团体,担任慈善会的工作,
到巴黎大学去上课,听柏格森和于尔?勒曼脱的讲演,听古代音乐会,古典作品朗诵会,
还做着笔记,笔记我自己也不知道记些什么!我骗自己,以为这些是我所热爱
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
腻烦!我这样把每个人的思想老实告诉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别的女
人更蠢。可是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有什么相干?至于艺术,——你瞧——我乱
弹一阵,东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画;——难道这些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不空虚
了吗?我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样明白的家伙,
你想是有趣的吗?唉,我把他们看透了。我没有你们德国多情女子的那种运气,会自己
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已经结婚的女子,看看她们所嫁的男
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们一样,让身心变质,跟她们一样的庸俗!我敢说,没有艰
苦卓绝的精神决计受不了这种生活种种义务。而那种精神就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的
光阴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们心中究竟藏着些美的,好的东
西,——只是永远不加利用,让它们一天天的死灭,结果还得拿去送给我们瞧不起,而
将来也要瞧不起我们的蠢货!并且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人家说我们是一个谜。那些
男人觉得我们乏味,古怪,倒也罢了。女人应该是懂得我们的啊!她们是过来人,只要
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实可不是这样。她们决不给你一点帮助。便是做我们
母亲的也不了解我们,也不真心想认识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除此以外,死也
罢,活也罢,都归你自己去安排!社会把我们完全丢在一边。”
“别灰心,〃克利斯朵夫说。〃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得由自己去体会的。如果你有勇
气,一切都会顺利。想法到你的社会以外去找找罢。法国总该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认识。可是他们多么可厌!并且,我还得告诉你:我的社会虽然
使我讨厌,可是我觉得,此刻我已经跳不出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需要相当的
享受,相当高级的奢侈和交际,那不能单靠金钱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钱。这种生活当然
谈不到什么光辉,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请你别因为我告诉了你
许多没勇气的话而跟我疏远。请你用慈悲的心肠听我说罢。跟你谈谈,我多么快慰!我
觉得你是强者,是个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给我一点儿友谊,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只要你听我说说,给我一些忠告,给我一些勇气。我常常烦闷得不得了!那时我
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烦恼有什么用?这个或那个,有什么相
干?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进去。你帮助我罢!
帮助我罢!”
她垂头丧气,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用着善良的,顺从的,哀求的眼睛,望着克
利斯朵夫。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兴奋起来,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说有笑的卖弄风情。
从这天气,他们之间亲密的谈话变成有规律的了。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
望告诉他:他很费了点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见;她听着他的劝告,必要时还得听他埋
怨,那副严肃与小心的神气活象一个怪听话的女孩子:那对她是种消遣,甚至也是一种
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风骚的眼神表示谢意。——但她的生活一点没有改变:只是
多添了一桩娱乐罢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起身极晚,总在十二点光景,因为她夜
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复不已的想着一句诗,
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的片段,谈话的回忆,一句音乐,一个她喜欢的脸庞。从傍晚四五
点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总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虚肿,噘着嘴,不胜困
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个象她一样饶舌,一样爱听巴黎谣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马上
活跃起来。她们絮絮不休的讨论着恋爱问题。对于她们,恋爱心理学是和装束,秘史,
诽谤这几件事同样谈不完的题目。她们也有一群有闲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边消磨二三
个钟点: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为他们的谈吐思想简直跟少女的一模
一样。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也有一定的时间:那是忏悔师的时间。高兰德当场会变得严肃,
深思。真象英国的史学家包特莱所说的那种法国少女,在忏悔室里〃把她镇静的预备好的
题意尽量发挥,眉目清楚,有条有理,凡是要说的话都安排得层次分明〃。——忏悔过后,
她再拚命的寻欢作乐。白天快完了,她可越来越年轻了。晚上她到戏院去;在场子里看
到几张永远不变的脸便是她永远不变的乐趣;——因为上戏院去的愉快,并不在于戏剧,
而是在于认识的演员,在于已经指摘过多少次而再来指摘一次的他们的老毛病。大家跟
那些到包厢里来访问的熟人讲别的包厢里的人坏话,或是议论女戏子,说扮傻姑娘的角
色〃声带象变了味的芥子酱〃,或者说那个高大的女演员衣服穿得“象灯罩一样〃。——再
不然是大家去赴晚会;到那儿去的乐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长得俏的话:——(但要
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个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还有是把对于人物,装束,
体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评修正一番。真正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回家总是很晚。大家
都不容易睡觉(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绕着桌子徘徊,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
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无聊透了。苦闷极了。又是睡不着觉。而半夜里,忽然
之间来了个绝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兰德几个钟点,对于她的变化也只见到有限的几种,然而他已
经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是永远真诚的呢还是从来不真诚
的。这一点连高兰德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和大多数欲望无所寄托而无从发挥的少女一样,
完全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因为她没尝试以前,
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要些什么。于是她依着她的方式去尝试,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
最小限度的危险,同时摹仿周围的人物,假借他们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于要选定一种。
她对一切都敷衍,预备随时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不容易对付的。他允许人家不喜欢他,允许人家
喜欢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答应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
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种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岂不耐烦的,是高兰德仿佛挺高兴的搜罗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轻薄
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时髦人物,大半是有钱的,总之是有闲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部
里挂个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是作家——自以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
下,写作变了一种神经病,尤其是一种满足虚荣的懒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
工作最难检讨,所以最容易哄骗人。他们对于自己伟大的劳作只说几句很谨慎但是很庄
严的话。似乎他们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胜艰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不知道他
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道大家尊为剧坛
重镇的那一位写过些什么。结果,他很诧异的发见,那伟大的剧作家只写了一幕戏,—
—还是一部小说的节略,而那部小说又是用一组短篇创作连缀起来的,而且还不能说是
短篇,仅仅是他近十年来在同派的杂志上发表的一些随笔。至于别的作家,成绩也不见
得更可观:只有几幕戏,几个短篇,几首诗。有几位是靠了一篇杂志文章成名的。又有
几位是为了〃他们想要写的〃一部书成名的。他们公然表示瞧不起长篇大著。他们所重视
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们的口头禅:不过它的意
义好似与其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