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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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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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聪明的办法是别跟自己别扭,应当对于没法克制的倾向采取宽容的态度。实行这种明
哲的办法才不会使人感到一点儿痛苦。
    在社会上,表面极端精炼的文明和隐藏在骨子里的兽性之间,永远有个对比,使那
些能够冷眼观察人生的人觉得有股强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际场中,熙熙攘攘的决不能说
是化石与幽灵,它象地层一般,有两层的谈话交错着:一层是大家听到的,是理智与理
智的谈话;另外一层是极少人能够感到的,是本能与本能,兽性与兽性的谈话。大家在
精神上交换着一些俗套滥调,肉体却在那里说:欲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烦闷,厌恶。
野兽尽管经过了数千年文明的驯化,尽管变得象关在笼里的狮子一般痴呆,心里可念念
不忘的老想着它茹毛饮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头脑还没冷静到这个程度:那是要年龄大了,热情消失以后才能
办到的。他把替高兰德当顾问的角色看得很认真。她求他援助;他却眼看她嘻嘻哈哈的
去冒险。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对吕西安?雷维—葛的反感了。吕西安?雷维—
葛对他先还保持一种有礼的,含讥带讽的态度。他也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是敌人,但认为
是不足惧的:他只是不动声色的把他变成可笑。其实,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对他表示钦佩,
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这种钦佩,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作假
的本领。于是,吕西安?雷维—葛从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对立,不知不觉的转变为实际的,
不露形迹的暗斗,而暗斗的目的物便是高兰德。
    她对两位朋友完全一视同仁。她既赏识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赏识吕西安?
雷维—葛的极有风趣的不道德和聪明;而且心里还觉得吕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
老实不客气的教训她;她用着可怜巴巴的神气听着他,使他软化。她天性还算好的,但
因为懦弱,甚至也因为好心而不够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戏,假装和克利斯朵夫一样思想。
她很知道象他这种朋友的价值,但她不肯为了友谊作任何牺牲;不但为了友谊,而且为
了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她都不愿意有所牺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
吕西安始终来往不断的事瞒着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会的女子一样凭了从小就学会的
本领,若无其事的扯谎;凭了这扯谎的本领,她们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们个个
满意。她替自己辩护说是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伤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实是因为她明知克
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为她照旧想做她喜欢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闹翻。
有时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捣鬼,便粗声大片的闹起来。她可继续装做痛悔的,诚恳的,伤
心的神气,对他做着媚眼,——女人最后的法宝。——她想到可能丧失克利斯朵夫的友
谊,的确非常难过,所以竭力装出娇媚的和正经的态度,居然把他软化了一些时候。但
那是早晚要爆发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气恼里头,不知不觉已经有些嫉妒的成分。高兰德
甘言蜜语的笼络也已经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爱的成分。然而他们决裂的时候,
来势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兰德的谎话当场揭穿了,老老实实提出条件来:要她在他跟
吕西安之间挑选一个。她先是设法回避这问题,结果却声言她自有权利保留一切她心爱
的朋友。不错,她说得对;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并非为了自
私,而是为了真心爱护高兰德,非把她救出来不可,——即使因之而违拗她的意志也是
应该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坚持着。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说:
    “高兰德,你是不是要我们从此绝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为我们的友谊连一点儿极小的牺牲都不肯作。”
    “牺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说。〃干么老是要为了一件东西而牺牲别一件东西?这
是基督教的胡闹思想。你骨子里是个老教士,你自己不觉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说。〃在我,总得挑定一个。善跟恶之间,绝对没有中间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为这一点我才喜欢你。我告诉你,我的确很喜欢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欢另外一个。”
    她笑了,对他做着最媚人的眼色,用着最柔和的声音说:“仍旧跟我做朋友罢!”
    他差不多又要让步的时候,吕西安进来了,高兰德用同样甜蜜的媚眼同样柔和的声
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看着高兰德做戏。然后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决裂了。
他心里有些难过。老是有所依恋,老是上人家的当,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书籍,随便打开《圣经》,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说:因为锡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项,卖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脚上的
银圈震动得丁当作响,
    所以主必使锡安的女子头长秃疮,又使她们赤露下体〃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三章。
 
    读到这里,他想起高兰德的装腔作势,笑了出来,便心情轻快的睡了。接着他又自
以为跟巴黎腐败的风气已经同流合污到相当程度,才会读着《圣经》觉得好笑。但他在
床上反复背着这伟大的恶作剧的审判者的判决,想象这种事要是临到高兰德头上的情景,
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会,睡熟了。他已经不再想到他新的郁闷。多一桩也罢,少
一桩也罢他已经习惯了。
    他照常到高兰德家上课,只避免跟她作亲密的谈话。她徒然表示难过,生气,玩种
种花样:他始终固执着;两人都不高兴了;终于她自动想出理由来减少课程;他也找出
借口来回避史丹芬家里的晚会。
    他已经尝够巴黎社会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种空虚,闲荡,萎靡,神经衰弱,以及
无理由、无目标、徒然磨蚀自己的、苛酷的批评。他不懂,一个民族怎么能在这种为艺
术而艺术、为享乐而享乐的,死气沉沉的空气中过活。可是这民族的确活在那里,从前
有过伟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还相当威风;从远处看,它还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从
哪儿找到它生存的意义的呢?除了寻欢作乐,它又一无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在路上突然撞见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
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老教士向两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着刀斧捶打
一所教堂的大门,门内是一批挂有国家勋章的先生挥舞着桌椅迎接他们。这时他才觉得
法国究竟还有所信仰,——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信仰。人家告诉他说,政府与教会共同
生活了一百年之后,现在要分离了,可是因为宗教不甘心脱离,政府便凭着它的权利与
武力把宗教撵出门外。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办法未免有伤和气;但是巴黎艺术家的那种
混乱的作风使他腻烦透了,所以遇到几个人为了什么公案——即使是极无聊的——而打
得头破血流也觉得痛快。
    他不久又发见这种人在法国为数不少。政见不同的报纸互相厮杀得象荷马史诗中的
英雄一般,天天发表鼓吹内战的文字。固然这不过是叫喊一阵,难得有人真会动手。但
也并非没有天真的人把别人所写的原则付诸实行。于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
什么某几个州府自称为脱离法国啦,几个联队闹兵变啦,州长公署被焚啦,征收员收税
要大队的宪兵保护啦,乡下人烧了开水保卫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义去攻击教
堂啦,普渡众生的教主们爬在树上煽动葡萄酒省份去攻击酒精省份啦。东一处,西一处,
几百万人摩拳擦掌,嚷得满面通红,结果真的动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结民众,然后又
拔出刀来对付他们。民众却是把自己的孩子——军官与士兵——砍破脑袋。这样,各人
都对别人证明自己理由充足,拳头结实。你在远处看,从报纸上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
了几个世纪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这法兰西——事事怀疑的法兰西——竟然是一个
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为了拥护宗教呢还是反对宗教?为了
拥护理性呢还是反对理性?为了拥护国家呢还是反对国家?——简直各方面都是。他们
是为了喜欢偏激而显得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个有时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会党议员交谈。虽然不是初次谈
话,他可绝对想不到这位先生的身分,因为他们一向只谈音乐。这一回他才不胜诧异的
发觉这位交际家竟是一个激烈政党的领袖。
    亚希?罗孙是个美男子,留着金黄的胡子,说话带着喉音,皮色很嫩,态度很诚恳,
外表相当风雅,骨子里可是粗俗的,有时会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村野的举止:——譬如当
众修指甲,跟人说话的时候象平民一样喜欢扯着别人的衣角,摇着别人的胳膊;——他
能吃能喝,爱笑爱玩,胃口和兴致完全表示他是民间出身,只想掌握权势;人很灵活,
能随着环境与对手随时改变态度,说话虽多,可是经过思索的;他懂得听人家的话,把
听来的当场吸收;既有同情心,资质又聪明,对什么都感兴趣,——由于天性,由于社
会的薰陶,也由于虚荣心;在某种限度以内他为人规矩诚实,就是说为他的利益用不着
不诚实,或是不诚实有危险的时候,他是诚实的。
    他有个相当好看的妻子,高大,匀称,非常壮健,身腰很美,艳丽的装束似乎太窄
了些,把她肥胖的身体表露得过于明显;脸庞四周围着乌黑的鬈发;又黑又浓的大眼睛;
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脸蛋很动人,可惜被睒个不停的近视眼和阔大的嘴巴破坏了。
她走路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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